第四章、五脏俱全。解语游刃
春末的清晨,就少了不觉晓的酣睡,夜间也没了潜入夜的细雨。倒是红日初
升时,攀附在枝干的知了早早开始呱噪,惹得早起的鸟儿闻声而来,大快朵颐间
也叽叽喳喳地得意鸣叫。
吴征比起勤劳的鸟儿也不多让,踏着晨光修行完毕,后院就是他「无所事事」
时最爱呆的地方。一座座小院紧邻又保有间隔,这里住着他最亲近的人们。他常
常在想,若是宁鹏翼当年也有这么些女子真心诚意地陪伴在身边,会不会就不觉
孤独,也就不会待这方世界恨之入骨,不将这里变作生生世世的修罗场不肯罢休。
每天再多事,也要抽出些空闲来陪伴家人。或齐聚一堂众乐乐,或相伴闺阁
窃窃私语。即便自己足够努力,还是有无数未曾做到的事。譬如祝雅瞳与自己的
关系还未能让家人知晓,两人之间仍然只能偷偷摸摸地来往。
偷香窃玉这种事,固然有别样地刺激,但做得多了,尤其总是提心吊胆,生
怕被人撞破,这就不免美中不足。幸好母子之间奇异的关系并未改变,私下相处
时祝雅瞳亦妻亦母。她本就是骄傲的性子,越发适应之后便依性情而为,甜蜜时
待吴征如夫,起了口角或是有事商讨便转而为母,竟然十分顺畅。
今晨吴征便在馥思居门口多驻足了一会,呆呆地望着小院,仿佛自己的目力
可以透过紧闭的朱漆大门望向院里。
并非不敢进去,而是昨夜已在此春宵一度,二人情浓意深,十分相谐满足,
至黎明时分才提早离开。途经此处却又停步,正是想起昨夜的房中私语。
吴征年纪已不小,换作旁的人家,这年龄连孩子都差不过要上学堂念书。而
吴征虽说金屋藏娇,到底尚未正式婚配。两人欢好已足,相拥卿卿我我之时不免
说到此事。这是吴征与祝雅瞳第一回认真地聊起他的婚姻大事,也因吴征与倪妙
筠之情已浮上水面,婚姻也必须提上议事日程。
谁当大夫人,谁当二夫人,不管后院如何,外头给人看的东西也需有个合理
的体面和交代。说来说去有个大体的商议,免不了又落回祝雅瞳身上。她的身份
最为特殊,也是唯一绝不可以公之于众的恋人,但吴征同样想给她一场仪式。祝
雅瞳倒不计较,只说她从不在意这些。
吴征有些讶异,但凡女子谁不喜欢这种浪漫又动人心魄的仪式?就连陆菲嫣
经历了那么多艰难,她同样对此并不强求,但若是没有,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
遗憾。
祝雅瞳既无兴趣,吴征也不多言,两人海阔天空地聊下去,又说到今后的子
嗣。此时吴征才猛然想起,祝雅瞳不时有提过婚事,似乎十分享受被家中诸女围
绕,叫她一生娘的感觉,却从未催促过自己要生儿育女。
带着疑惑,吴征试探道:「瞳瞳呢?瞳瞳想不想有一个孩子。」
说起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即使与祝雅瞳之间相处已颇为自然,可说到如此
禁忌的话题,吴征仍觉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不仅因其中的百般禁忌,更有
许多难以解决,要听天由命的难题,刺激实在太多。
「不要,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喜欢,绝对不会要。」祝雅瞳斩钉截铁地
拒绝,话语间却万般温柔,令吴征难以捉摸。仿佛怀中美妇又回到了她处至成都
城的时光,让人猜不透。
「那……既然不喜欢就不要了吧。」吴征难以形容这一刻的心情,仿佛松了
口气,又有颇多失落。
情人之间爱到极处,子嗣便是爱的结晶。似陆菲嫣,韩归雁等人都是愿意的,
吴征至今未有子嗣,只因时局复杂暂不适合而已。祝雅瞳拒绝得如此决绝,吴征
难免有些异样想法。
两人一时沉默。吴征暗思以祝雅瞳对自己的情深如海,莫不是生下自己时留
了什么心理阴影,才对生儿育女之事如此排斥。祝雅瞳与他心意相通,早猜到吴
征一定会寻思根由,若是有什么心结还会寻机化解。两人虽陷入无言,对视的双
目里祝雅瞳见爱子正心思连转,略有疑惑,全无猜忌之意,不由心中一阵甜蜜。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件事我想不清,所以绝对不要。」只消想得明白的
事情,明了了利弊,其实做与不做均可。唯独彻底想不明白的,才会缩手缩脚,
也绝对不碰。祝雅瞳定了定神,幽幽道:「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你一人,谁也不能
把我的心抢走。但是……我不知道若是又有一个孩儿,我会爱他多少,会不会分
走征儿的那一份?会不会从此待征儿的爱就少了许多?我想不清,所以我不要,
说什么我都不要。」
吴征听得鼻子发酸,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怀中的女子待自己实在太好,她哪
里是自己留有什么心理阴影,分明是把一切都考虑在内,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
断。这片真情让吴征彻夜傻笑,睡着了仍是如此。
吴征望着馥思居,又嘿嘿傻笑了一阵,这才打点精神去了书房。至于祝雅瞳,
也不知她是否还在安歇,就让她带在院子再害羞一阵吧。
依照约定,三日后张圣杰便会颁下圣旨,封祝雅瞳为户部侍郎。这个职位不
高不低,但给祝雅瞳却十分合适。无论韩家兄妹练兵需调拨的钱粮,还是吴征招
收昆仑大学堂的学徒等等,有户部侍郎居中打点,都会快捷方便许多。等当了户
部侍郎,祝雅瞳也难能像现在这般闲暇。
重振昆仑有了坚实的第一步,吴征手头要做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多了起来。书
房里一忙就是半日,到了午饭时分,赵立春才悄声向吴征道:「老爷,玉夫人晨
间来了口信,说有一位拙性大师回来了。」
「哦?」吴征大喜,跳将起来道:「终于回来了!就在二十四桥院么?」
「是,玉夫人留了他在院里歇脚,说老爷得了空知会一声即可。」吴征欣喜
的模样让赵立春吓了一跳,生怕时不时误了什么大事,忙将玉茏烟的吩咐说了一
遍。
「啊……也对,还是玉姐姐思量周全。」吴征着急上头,得一言点醒才笑道
:「那代我送个口信去,让大师今日好生休息,明早我再去见他。」
祝家能干的强手不少,但要说最出众还属拙性。探查当年孟永淑遇难的秘密
就交由他一手操办,历经艰苦终于将旧事从尘封中开启。虽是晚了些没发挥作用,
但拙性的能耐可见一斑。所以倪妙筠一路追捕于右峥之时,在淦城察觉出了蹊跷,
吴征派遣的也是拙性。
暗香零落在大秦上了台面,在燕国的分支则毁于萧墙之变,被霍永宁断了根。
那么在盛国,也一定有这样一个分支潜藏在暗中。大秦国山高水远难以涉及,不
如就从盛国开始,若能挖出深根,说不定还能与大秦国的贼党有藕丝相连。若是
没有也无妨,吴征立志要彻底摧毁贼党,盛国这里就算是独立的一支也不容他存
续。
做这种事不仅要心细,还得胆大,更能八面玲珑到哪都吃得开,除了曾在凉
州混得风生水起的拙性之外,旁人还真做不到。
待了一日,吴征与玉茏烟一同来到二十四桥院。这里不仅是吴府招来风言风
语,让吴征风评降低的「门面」,也是玉茏烟循着流落风尘的少女这一线摸索暗
香零落根源的暗桩。
「大师近来可好?」领着吴征进了小院,玉茏烟便抿嘴嗤笑着退了出去。只
见拙性双手合十,盘膝而坐,低念着不知哪一篇经文。满是忏悔之意的脸上面色
发青,昨夜的折腾可想而知。
「阿弥陀佛,老衲迟早圆寂在二十四桥院。」拙性见吴征来到慌忙站起施礼。
他还俗已久,早已长出浓密的一头黑发与满面虬须。但长年身为住持,身受佛性
熏陶的范儿还在,若是放纵太过,心中难免有悔意。
吴征哈哈大笑间,拙性又苦笑道:「家主与玉夫人巧思妙手,属下原本想预
祝家主金玉满堂,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大师辛苦了。」吴征看拙性满面风霜之色。每每交于他的都是极大难题,
追查途中不免风餐露宿,几多艰苦。心中对这帮属下的忠诚勤恳感恩与欣慰之余,
也对祝雅瞳从前高超的手段与为人钦佩不已。若无技巧,得不到这帮得力下属的
效忠。若非为人得以服众,也不能让这帮人时刻效死命。
「家主厚爱,还不算辛苦,大多还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拙性一笑道:「
幸不辱命,事情已有了眉目。」
吴征精神一振!若只是一点眉目线索,还不值得拙性亲自赶回紫陵城来见自
己。这一行必然是有了重大发现,且大到拙性都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请示吴征的
地步:「大师慢慢说。」
「是。属下按倪仙子的线索,扮作客商进入淦城。」拙性不敢怠慢,将这一
行巨细靡遗地缓缓道来,唯恐缺失了些许,就漏了重大细节。
淦城虽偏,五脏俱全。进出大山的咽喉要道之城里,茶,马,酒,盐,食,
绸六大帮派在暗中主导着这座城池的规矩。所谓山高皇帝远,当地官府自有他们
的行事方法,也必须与这些地头蛇们共同维持这座大多都是来往行商的城池。
茶帮老大于右峥被倪妙筠带走,临行前于右峥又杀了酒帮的李帮主之后,淦
城势力并未大乱。而是波澜不惊地完成了过渡——茶帮与酒帮都很快有了新的帮
主,淦城的一切与从前几无二致。
唯一的风波就是于右峥与李帮主的仇杀。李帮主的家人要找于右峥报仇,茶
帮与酒帮一同表示:私人仇怨,与他人无由,几乎与这二人撇清了干系,颇有些
人走茶凉的味道。
于右峥这种人的本事,孤身时可为一方之霸,投靠他人也可得以重用。吴征
点名要的高手,自然不会放任他的家人不管。淦城里的规矩不能动,最好一切照
旧,所以于右峥的一家老小也都留在淦城。倪妙筠离开之后的第一时刻,祝家先
行抵达的高手就接过保护这一家人的职责。
两月之后,一脸虬须的拙性扮作的辽东行商鲁彪就带着十余人的商队来到淦
城。这鲁彪看着生得猛恶,行事却周到,作为外来的行商,一来就拜见各大码头,
先诉了苦,再奉上礼物。条件也简单,没有与各位大佬抢生意的念头,只是借光
往闽地一行,到实地看一看,再采买些货物。今后的生意自己就与各位大佬合作,
绝不单独行事。
「大哥,查到了,查到了,这鲁彪在辽东可是大大有名啊!」
「哦?快说来听听!」淦城本地帮派也都是见过世面的,自不会被鲁彪三言
两语以及一些礼物就迷花了眼。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一面虚与委蛇,礼尚往
来之外,背地里必然也要查一查底细。
「辽东有家雪山珍宝行,专营珍奇物事,行东就是这位鲁彪。按消息,和来
咱们淦城的这位生得一模一样。」来人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这家珍宝行不久前
糟了祝家的池鱼之灾,和祝家刚搭上了线,正在做生意的当口,燕国朝廷抄了祝
家。鲁彪也就倒了血霉,大批的货物被缴没充公,连商路都断了几条。来咱们这
地方找财路,倒也不足为奇。」
「这样……」马帮的胡帮主点了点桌面,自言自语道:「难怪初来乍到就备
了这么重的礼物。那些老参,鹿茸,貂皮,六个帮派的见面礼这么一送都得千多
两银子。这么大的手笔……」
疑问萦绕在淦城六帮的首脑人物心里。强龙不压地头蛇,鲁彪的实力再强,
不至于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跑到淦城来争牌面。难道真是因为遭了秧之后无可奈
何,不得不花大本钱找一条新的商路?
鲁彪倒是不慌不忙,极富耐心。六大帮派没有正式的回应,他就在淦城住了
下来等候,看上去一副把全副身家都押在这一回的样子。
淦城从闽越之地来往的货物不少,茶叶,丝绸,酒,海盐等都不愁销路。但
谁也不嫌生意太多,何况鲁彪给的价着实诱人,比行价都要高出一成以上。六大
帮派里实力较强的茶,马,酒三家还能按得住性子,盐,食,绸三家实力较弱的
找着了新的赚钱路子,率先就坐不住了。
没奈何,六大帮派只得坐下来商讨。对待鲁彪这种人,一家没那么大胃口吃
不下,淦城不管里面怎么斗得你死我活,做生意对外时都得共同进退,饭才吃的
长久。
鲁彪得了这些消息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此刻。无论是来到淦城的身份,谈
判的方式,给出的价码都是经过精心筹备的。每一样都要搔到六大帮派的痒处,
让他们想吃又怕,不吃又舍不得。有了于右峥的帮助,拿捏这些细节并不太难。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六大帮派拿不了主意的事情,自有人会代他们决定。
鲁彪来此不为做生意,不为赚多少钱,为的正是淦城另一家见不得光,却足以掌
控六大帮的第七家帮会——午夜帮。
潜藏在暗处,不显山不露水,却攫取了足够的利益。六大帮派每年辛辛苦苦
奔波赚来的钱,大多数都落进了午夜帮的口袋。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吴征那个
死对头的手段。
燕国贼党已覆灭,大秦的贼党忽然暴起几乎夺了整座江山,盛国的又是如何?
吴征的目的就是挖出这些人来,也是鲁彪来到淦城的原因。
果然不出所料,六大帮派为此事争执不下。茶帮的新任帮主荀永春无奈道:
「大伙儿也不用争了,有什么事请五爷来决断吧。五爷让做,咱们就做,五爷若
是不让做,就赶鲁彪走。五爷若是要人头,我们就做翻了鲁彪。」
五大帮主都沉默下去,这件事没有更好的方法。午夜帮一向把六大帮派吃得
死死的,但是又留着那么些好处。不多,让你发不了大财,起不了势。但又不少,
只消花力气下功夫,还是能赚上一些。好死不如赖活着,在这极为有限,但又能
捞上一把的空间里,自己就像骡子一样,被赶着麻木地向前。
同样,如果和鲁彪做生意,这一笔多赚来的钱也不敢隐瞒午夜帮,迟早要缴
上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请示五爷来决断的好。
于是六大帮派继续与鲁彪虚与委蛇,一边等待五爷的决断。这一等,就等了
大半年。其间燕盛两国开战,国境线封锁,鲁彪也彻底走不成了,干脆就在淦城
呆了下来。这人极善与人交际,出手又大方,最重要的是,好像这位辽东来的汉
子全然没有任何歪心眼,一是一,二是二。谈生意最喜欢碰到的就是这种人,见
者有份,不该拿的一个子儿都不要。一年多的相处下来,倒是与六大帮派混得熟
络,几乎像亲兄弟一样。
燕盛之战打完,又过了大半年,五爷才终于在淦城出现。鲁彪知道自己一直
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也知道自己这一身十一品的修为本事怕瞒不过有心人。但五
爷一样在严密的监控之下!这个鬼影般的人一出现在淦城,祝家埋伏下的暗桩就
盯上了他。
鲁彪在明面,暗地里办事的便是张天师张百龄。张天师捉拿于右峥时失利而
回,这一回也是自告奋勇。再说这么重要的事,有他和拙性一同出行,相互照料
才得万无一失。
按于右峥的说法,这个五爷行踪不定,且召集六大帮派时地点也不定。有时
在苍天大树上飘来声音,有时甚至在乱坟岗的棺材里,不一而足。吴征推断这个
五爷不过是个代号,来的人都未必一样,说不定有个什么东南西北特使之类的职
位。
张百龄不急着动手,鲁彪也不急。暗香零落经营百余年,树大根深,要挖出
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一时抓不着人不要紧,不小心把线索弄断了才是大罪过。
五爷来了淦城之后,依例召集六大帮派将事情论了一遍。有钱赚的事情,还
有六大帮派这种马前卒去探路,五爷自无不可,一番交代后就离了淦城。
张百龄一路跟踪。这人竟然顺着由东往西的路线兜兜转转,每到一城都停留
几日,也召集当地帮派议事之后才离去,似乎坐实了吴征关于东南西北特使的猜
测。这么兜转了又有小半年,才又忽然消失不再出现。
这期间鲁彪已与淦城搭好了生意,燕盛之战结束已久,他也寻机离了淦城与
张百龄汇合。五爷虽然消失,但消失的地方大有讲究,于是张百龄留在当地盯梢,
拙性赶回紫陵城将此事与吴征说了个明白。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盛国的贼党没有什么篡位的野心,就是江南富庶,
贼党把这里当做刮油水的地方而已。」吴征听完之后猜测道。盛国此前始终疲弱,
偏安一隅,也迟早会是燕盛两国的口中食,几无幸免的可能。宁家对这里的皇位
甚至都没有兴趣,费尽千辛万苦夺来的皇位,却是座守不住的江山,得来何用?
这么来说,盛国贼党的首脑人物大体也不会太过重要,虽是略觉失望,吴征仍没
有小觑之心道:「对了,那五爷在哪里消失了?」
「镇海城,金山寺!」拙性的目光出奇地亮。
「哈,好地方啊……」吴征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出游时才和
家眷们说了白娘子的故事,故事里的反派人物法海正是金山寺住持。家中诸女对
此愤愤不平,骂起金山寺来从来不容情。想不到这个五爷居然就消失在金山寺里。
吴征称赞好地方,也不全是反语。而是说若贼党把金山寺选作根基之地,倒
还真是好想法,好巧思。寺庙这种地方,总带着股天然的神秘,是好是坏,几乎
全在权力极大的住持一念之间。好了,这就是处人间圣地,于教诲世人有极大的
帮主。坏了,那就是藏污纳垢,真真正正的五脏俱全之地,脏得透了!
见家主来了精神,拙性又道:「属下以为,金山寺大有可能是贼党在盛国的
老巢,起码也是极重要的据点之一!」
拙性也做过住持,虽不脏,但是对寺庙的一套极是熟悉。既然留上了心眼,
他那双法眼一看,金山寺里处处都透着莫名。
「我刚刚还在想,盛国这里贼党只开店赚钱,领头的怕不是什么像样人物。
现在又想,若是被咱们摸清楚了,未必不能摸出贼党潜藏的办法来。」吴征点头
道:「五爷消失在金山寺,这地方少说也是特使的据点之一,足够了。大师可看
出什么能插手的破绽没有?」
「属下有些想法,不敢擅作主张,才请张天师继续盯住金山寺。依属下看,
光靠盯梢难以搞清楚内里的玄机,必须有精明的人物光明正大地进入金山寺,方
能找出寺里的奥秘。」拙性搓着手有些为难道:「请家主准许属下去金山寺挂单,
为家主一探究竟。」
「大师这副相貌……扮作旁的好说,再出家当和尚,会不会太扎眼了些?」
吴征也开始挠头。照理说拙性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的身材太惹人注目,加上他
原来大住持的身份不得了,可谓享誉世间,可别一跑去金山寺挂单就漏了馅。
拙性也叹气道:「属下也知……只是……确实没有旁的人选……」
「要不我去出家得了,我年岁轻些,现在去出家也说得过去。」吴征眨着眼
睛,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忽然冒出个荒唐念头来。
「家主饶命!」拙性吓得跪了下来,吴征这要是出家的话,府上的夫人们非
把自己打死不可。而且自己再扎眼,难道还能比吴征更扎眼不成?家主这种样貌,
这种气度身份,到哪也让人一眼看出来了。
「我再想想吧,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吴征觉得头疼。
他能扮演申屠神辉,容貌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一旦去了金山寺就得与外界隔绝
好一段时间,他现下身份已不同,不仅只有这一件事,实在腾不出这么多工夫来
只办一件事。
「哎,不成的话,只能属下去了。家主宽心,属下怎么也要挖出里头的门道
来。」
「不忙。大师歇息几日吧,人选么……我再慢慢思量……」
「三日后属下就辞别家主,还是往镇海城去,张天师克忠职守,属下不敢贪
图享乐。」
「你们都辛苦了。」
三日之后拙性又出发前往镇海城,吴征也离了府邸。温柔乡与安乐窝固然让
人舍不得离开,可诸事繁杂,由不得他选择。燕盛之战的结果来之不易,更值得
用心去呵护,为了更美好的明天。
傍晚时分临近突击营,吴征的心也热了起来。大战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突
击营,这里有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还有暂时分别,等候着他的美丽女郎。
双脚一磕马腹,宝器便放蹄飞奔起来。这货在大战之后,以有情有义的表现
赢得在吴府地位陡升,一天到晚被当大爷伺候着,跑起来都像迈着八爷步,所幸
速度不受影响……
「大人,是吴大人来了,快,快开营门……」今日守门的云满天远远看得真
切,手舞足蹈着大呼小叫。
「哈哈,云满天!」这家伙被抓回来时,险些被脾气大的章大娘打掉满嘴牙,
如今凭着一身不俗的本领混得也相当不错,当个守营官。吴征临近营门一拉缰绳
飞身下马,早有兵丁接了「宝器」去享受新鲜草料。吴征搭着云满天的肩头,甚
是亲热。
倒不是对这位多么另眼高看,而是吴征也着实想念这里。大战时这些勇猛的
将士随自己千里奔袭,立下奇功,可谓出生入死,这是生死之交的伙伴。同样,
突击营的将士也无比想念吴征。他不仅带着大家洗脱一身罪名,如今前程一片光
明。
丘元焕来袭时,吴征没有丢下伙伴们独自躲藏逃跑。他即使逃不走,其实也
可掩藏起来。但是以丘元焕的本事,一定会有伙伴被捉拿,丘元焕也会用残忍到
极点的酷刑一个个地折磨他们,逼吴征现身。吴征没有等这些惨剧发生,而是挺
身而出,反让营中将士安然撤离。
豪杰最服的就是这等人品,义气,勇气俱佳的豪杰。这等大无畏的豪杰之气,
蝇营狗苟,永远只知独善其身的小人岂能明了?突击营里已不仅仅是利益相关,
任何一人都愿意为吴征肝脑涂地,甚至与吴征一同共事都是与有荣焉。
「兄弟们都还好?」
「都好,就是对大人思念得紧。」
「当真?想我还是想二十四桥院的姑娘?」
「都想,都想……」
吴征承诺下的事,二十四桥院开起之后当然免不了这帮兄弟伙常来捧场。吴
征免了他们的费用,但他们现在俸禄颇高,在营中又没有旁的花费,每一回打赏
都不少,倒都成了大受姑娘们欢迎的恩客。——谁不喜欢英雄豪杰?尤其是出手
还大方的英雄豪杰。
「大人……大人……」突击营已过了操演时刻,几个大嗓门一喊,全营都知
道吴征来了。这两年他们也都陆续往吴府拜访过吴征。但在军营还是第一回,将
士们自发集结,列队,以最正式,也最尊重的方式欢迎吴征到来。
「各位……」吴征心绪亦激动无比,竟然失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总觉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无奈道:「又不是集结的时辰,好像打扰你们了?散
了,都散了吧……」
「哈哈……」将士们哄堂大笑,呼啦啦地如鸟兽散走了个干净。男人之间不
需要那么多语言,何况谁都看见倪监军站在一旁等候。浑浑噩噩如忘年僧都已决
不再掺合到两人之间的任何事,何况余人?
「这帮家伙。」吴征背着手走到女郎身边,这一回来军营,除了从前的恩情
义气之外还多了一条:授业之恩。柔惜雪是吴征请来的,也不止一次说过要谢就
去谢吴征。那些得了好处的还来不及表达谢意,但卖弄的心思可少不了,像忘年
僧,墨雨新这些得了好处了,迫不及待施展出新的身法来。
「我一直在盼着你早些来……」
倪妙筠只说了一句,眼圈儿就红了。吴征吃了一惊,再与她对视片刻,女郎
已死死咬着唇瓣强忍着哭泣。若不是在大庭广众,定然已扑到他怀里。
吴征心存疑惑,宽慰道:「我也在想你,忙完了事立刻就赶来。」
宽慰的话毫无作用,明显货不对板。倪妙筠全无安慰之意,反而垂下了头,
双肩频频颤抖,几乎已忍不住哭泣。两人足下加快进了吴征的小院,女郎哇地一
声低泣,扑在吴征怀里紧紧埋首在他胸前,借着结实肌肉的堵塞,纵声哭了起来。
不是思念得如此肝肠寸断,女郎的哭声中明显有无数难言却难忍的委屈。吴
征目瞪口呆,只能紧紧搂着女郎,做她最坚实的依靠,让她纾解心中郁结。
倪妙筠多日来颇多神伤,心中虽不郁倒也并无大碍。唯独一见吴征,就觉忍
不住想要大哭一场,在他身边时尽情发泄,也正是足以依靠的人来到才会有的情
绪。
女郎哭泣了一阵,哭音渐低,情绪渐复,才觉已被吴征横抱起来放在腿上侧
坐着被小鸟依人般搂住。宣泄了一回,郁结稍解,顿觉他的怀抱又温柔,又结实,
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倪妙筠同样思念爱郎,索性就腻在他怀中不肯起来。
「怎地不问我为什么哭?」
「啊……不哭了么?」倪妙筠哭了一阵,心头难免积累了些怨气还未散尽,
扭着娇躯又是不满,又是不依地发泄。吴征装疯卖傻地做幡然醒悟状,让女郎更
加不依。嗔意渐起,怨气便退,这是此消彼长,甜意浓浓。
「你是不是笑话人家,那么大了还这样哭。」
「没有。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有缘由,而且未必好说出来,我才不好直接问呀。」
吴征把脸贴得近近的,耳朵几乎就在倪妙筠的唇边道:「妙妙自言自语就好,反
正没旁人听得见。」
这男子真是足够聪明又贴心,一眼就看穿倪妙筠心中有许多委屈,不说出来
憋闷得慌,又知这些话会涉及些隐私,未必好说出口。
「谁要自言自语……」倪妙筠发嗔地亮出银牙,在吴征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却恶狠狠道:「知道不好说出来,就别问!」
发狠不知道是对吴征窥人隐私,还是对她自己要严守秘密。吴征却松了口气
地笑了笑,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道:「我不问,妙妙想说的时候就说,莫要自己
受了委屈。」
「人家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倪妙筠小嘴一扁一扁,又有泫然欲泣之象,
嘟着唇又撒了好一会儿娇才渐渐缓和。
「这些人还好么?」
「你看人家这样子,当然不好。」
「额……谁敢欺负倪监军?倪仙子?小五姐姐?」
「噗嗤,什么小五姐姐,谁教你的来着。没人敢欺负我,也没人会欺负我。」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一来就要打断人的腿,想想还怪不好意思。」
「你的脸皮比牛的都厚,还不好意思?哎呀,你不要乱摸……」吴征的大手
开始不安分,女郎虽也思念,但近日来心乱如麻,当下实在没有这份心思。倒是
被吴征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又毛手毛脚的无赖像给逗得心情一松。
「好,听娘子的,不乱摸。」吴征抱着温香软玉,心满意足,闭着眼睛轻声
道:「来前还和我娘商议了一回,看看婚期的事情怎么办才好。我们的意思一样,
妙妙是倪府的女儿,不能在我这受了委屈。现下操办婚事的时机还不好,但是名
分得先定下来,否则日子长了该有人闲言闲语。择个近期的良辰吉日,我就去找
倪大学士提亲如何?」
「关人家什么事。」倪妙筠面色绯红,两人早已做了夫妻,可一说此事还是
觉得满心羞涩难言,手足无措。
「也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倪大学士点头才是头等大事。」吴征一本正经
道:「妙妙嘛,听他爹爹的就成。」
「还要我掌门师姐同意。」倪妙筠已经声若猫叫,主见却还有,忙不迭又补
了一句。
「那是那是。」柔惜雪待倪妙筠不仅是掌门师姐,也形同授业之师,倪妙筠
一身武功大半都是柔惜雪传授。倪妙筠待她感情深,报恩之心多也是情理之中。
吴征欣然同意,相比起倪大学士,要过柔惜雪这一关在目前而言再也简单不过:
「柔掌门还没安歇吧?我这就去找她谈谈。」
「别!」倪妙筠面色又一红,抿了抿唇道:「师姐怎会不来迎接你?她刚巧
在沐浴。啊哟……」
女郎从吴征怀里跳了起来。近日服侍柔惜雪都让倪妙筠亲手接了过来,全然
不假手侍者。柔惜雪沐浴前她虽已备好一切,但是还要陪着她安歇入眠。除了柔
惜雪沐浴时绝对不允许有人在场之外,倪妙筠随时都跟着她,唯恐她又做出当日
强运真气的傻事来。
「师姐该沐浴完了,我去找她。」与爱郎一阵亲昵,居然忘了这件大事,倪
妙筠急急迈开长腿向柔惜雪居住的小院奔去。吴征怀中陡然一轻,曼妙娇躯像是
忽然消散了一样,只剩一片温柔。他无奈地摇摇头,远远地跟随。
按女郎的说法,柔惜雪该当刚沐浴完毕,吴征不好冒昧进入,只得等在院门
口。候了片刻,隐隐听见院子里有窃窃私语之声。吴征心中暗自思量,倪妙筠在
军营中别无他事,先前的委屈八成是因为柔惜雪之故。不知道是柔惜雪做了什么,
还是说了什么,让倪妙筠如此伤痛。
历事越多,吴征的思维也越发缜密。柔惜雪这人待同门一片真心赤诚是假不
了的,看天阴门从上到下无人不尊重她。索雨珊为了她情愿以身饲虎,甚至坐化。
再看故去的柳寄芙,郑寒岚等人,尚存的倪妙筠与冷月玦,待柔惜雪已不是简单
的同门长辈之情。
尤其柔惜雪威震天下时,她们是这样,柔惜雪失了一身武功变作个普通女子,
她们还是如此。就连祝雅瞳从前必须从权时与她站在对立的一面,两人颇多龃龉。
与吴征相认化开症结之后,也同样以掌门师姐待之,从不轻慢。
倪妙筠如此伤心与委屈,当时柔惜雪受了委屈之故!
吴征心中一动,一时想通,还待再想想柔惜雪又受了什么委屈,就听房门开
了又闭的房门闭了又开。两对莲步游移之声,一对轻,若有若无,一对沉,如石
拄地。吴征心中再一动,眼前豁然开朗。
院门也开,柔惜雪双手合十满面歉意道:「不知恩公今日来营,贫尼未曾迎
迓,罪过,罪过。」她鞠了一躬,又道:「贫尼刚巧沐浴更衣,如礼佛之前,愿
恩公福星高照。」
佛门自有佛门的道理,连说些告罪,祝福的场面话在逻辑和方法上与常人也
大有不同,让吴征愕然间,生起隔行如隔山之感。若不是久在佛门,说不出这样
的弯弯绕绕。若不是久在佛门又常年迎来送往,场面之事精熟,也说不出这样让
人指摘不出毛病,还大为受用的话来。
「柔掌门再这样,晚辈就只好告退,从此之后敬而远之了。」吴征说的还是
恩公二字,他实在不太吃得消这类敬语,给人一种生分,或是无法平等交流之感。
柔惜雪再合十一礼,不敢再称恩公,向旁一让举手相迎道:「吴先生请。」
稍微好点,也没好到哪里去。吴征撇了撇嘴,没法再计较下去是其一,目光
忍不住在柔惜雪身上打转是其二。
常言女子沐浴之后如出水芙蓉,除了肌肤饱滋春露之后格外地细腻水弹之外,
一头青丝瀑布般洒下,湿漉漉地如云如雾,更增风姿。柔惜雪剃度出家,顶上光
洁一片,原本缺了这份美感。可她姿色绝美,常年诵念佛经让面容在日常十分恬
淡柔和之外,肌肤更是皙透莹洁,射出一股半透明的玉质光泽。在她刚刚沐浴之
后,更显别样的柔美与面上难掩的病态。
柔惜雪虽武功全失,身体却已调养停当,除了丹田经脉受损练不得武功,也
比常人的力量更加弱些之外,并无其他问题。可现下的她面色有些发青,手掌,
脖颈等裸出之处亦肤光暗淡,甚至一抹红唇都比前段时日苍白许多。——简直和
她不覆青丝的头顶一样白。
「柔掌门近来辛苦了。」吴征目光在倪妙筠脸上一瞟,见女郎眉间一片忧愁,
就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并未直接挑明,道:「是不是被这帮人的悟性给气
着了?」
柔惜雪教授的徒弟,像倪妙筠,冷月玦都是绝顶天赋的人物,其余几位师妹
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营中的豪杰虽然不弱,但是和她们比起来实在有云泥之别。
吴征一番话让二女都露齿一笑,柔惜雪摇了摇头面露莞尔道:「还好还好,
多说几遍都能听懂,也算不错。」
「看来柔掌门待他们够耐心,教武功时心情也不错,那……柔掌门的伤就不
由此处而起了?晚辈冒昧,请柔掌门伸手,晚辈为你把个脉。」吴征的医术照道
理堪称世间无双,但是除了包扎外伤之术外,其余的本领无从发挥。这些年随着
修为越来越深,对「道理诀」的体悟也越来越透,甚至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
势,才渐渐将脑海中的医术与现有的条件一点一点结合起来。
柔惜雪的伤他从未看过,也知道丹田经脉受损难以痊愈,的确已宣判了她终
身无法练武。吴征也没有解决之方,但是柔惜雪现下看着病体恹恹,倪妙筠方才
哭得那般伤心,吴征就不能袖手旁观。
「唔……」柔惜雪头一低,面色一沉,其声哀怨凄婉,似叹息,似嗤笑,竟
有种万念俱灰,百无聊赖的模样。她一卷袖管,大喇喇地翻腕伸手:「多谢,贫
尼的身体贫尼清楚,其实不好饶吴先生多费心的。」
皓腕莹白,即使在病中也柔美得令人无法逼视。吴征闭上眼伸出二指,搭在
柔惜雪的脉门上。两指指尖轻轻点在脉门,脉搏一振一振间竟然险些将手指震开。
——自不是她虚弱的脉门多么有力,而是刚沐浴过的肌肤异常柔润滑腻,几乎滑
不留手。若有若无的脉搏一弹,手指一个不慎就要被弹滑开去。
吴征感受片刻收回了手,思忖良久又道:「我会试运一些内力,若有不适,
柔掌门请明言,也请柔掌门气定神闲,万勿贸然运气。」
「是,有劳。」柔惜雪又伸出手来。
吴征却未运功,目光一抬,先看倪妙筠。女郎一脸紧张,樱唇微微扇动,似
是强忍着阻止吴征行险。之所以还能忍耐,还是对吴征的信任。她深知若没有把
握,吴征不会胡来,他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投去一个宽慰的眼神,让女郎不必担忧,运起内力进入柔惜雪的经脉,自己
不仅有把握,还会非常小心。
再看柔惜雪,她面上无悲无喜。
这是一幅难以形容的神态,和常人的无悲无喜不同,佛门弟子的这副神情分
外地恬淡而超脱。超脱到以柔惜雪这样的姿色,她细柳长眉,杏目含春,鼻梁秀
挺,可恬淡之色与时常的低眉顺眼,让五官上的锐利由此被调和。这样的反差分
明极具魅力,不愧绝色之姿,可是多看片刻会让你觉得仿佛再看着一片虚无。
吴征很少看见这样的神态,唯一的一次却刻骨铭心!那是索雨珊说完了所有
的话,心愿全了的坐化之前才有的无。
他心中一痛!
索雨珊因眼前的女尼而死,孟永淑因眼前的女尼在人间炼狱二十载而死。孟
永淑从前是长枝派众星捧月的女徒,有名的美人。索雨珊的姿色虽不及倪,冷,
柔这样的绝色,在天阴门里也在柳寄芙,郑寒岚等人之上。错不在柔惜雪,而在
贼党!索雨珊坐化,孟永淑惨死,因此事件相关联的三人,只剩下这个失去了武
功的女尼还活着。可她现下再度露出这等虚无的神态,可知她即使尚未万念俱灰,
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已然不多。
或许她还想咬牙活下去,活到替各位死去的同门亲眼看着贼党覆灭。可贼党
覆灭之后呢?她又靠着什么信念活下去?倪妙筠与冷月玦又会多么伤心?被贼党
害死的人已经够多,已经太多……
吴征深吸了口气,运起一丝内力,再度按上柔惜雪的脉门。他闭上了眼,脑
海里率先浮现的是在这个世界所学,人体错综复杂的经脉,此后则是记忆里,来
自另一个世界的细胞与神经。除掉旁枝末节,最终只留下整幅经脉与经脉附近的
细胞与神经。
吴征睁眼与柔惜雪对视,柔惜雪点了点头,也闭上了眼,仿佛在佛前入了定。
顺着腕脉渡入一丝内力,吴征小心翼翼地将这丝内力顺着经脉旁的神经与细胞慢
慢前行。
只见一眨眼的功夫,吴征的鬓角就滴下豆大的汗珠。而柔惜雪光洁的头顶也
忽然间满是香汗。倪妙筠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紧张得握紧了双拳,一个声音在心
中大叫:「掌门师姐没有吐血,没有吐血……」
柔惜雪经脉与丹田受创,只要稍微运功,内力从这些创口处涌出,不仅让经
脉丹田伤上加伤,更会让身体大受内伤。吴征的模样虽凝肃,柔惜雪的香汗之多
虽吓人,但她居然没有吐血。比起前几日来她想尽了办法仍束手无策,已然强的
太多。
女郎死死咬着牙关不敢发出丁点声息,唯恐有人打扰,踮着足尖腾云驾雾般
跃出小院。只见不仅四下无人,整座突击营里灯火寂寂,仿佛将士们都人间消失
了一般。她脸上一红,深知这是将士们知道吴倪二人恋情正热,唯恐打扰了他们。
倪妙筠没有想到,吴征也没有想到。饶是他有无数的猜测和准备,还是没想
到居然如此顺利,也没想到居然如此艰难。
柔惜雪的经脉再也容不得半点内力通过,她强行欲提真气,导致破损的经脉
再度大损。比起上一回重伤,这一次虽轻,但她已十分虚弱的身体更加煎熬,也
更容易留下病根。吴征也不能将内力透入她的经脉,转而顺着经脉周围的细胞与
神经游走。
说顺利,是这个方法准准命中!内力顺着细胞与神经不仅全无阻碍地通行,
更不伤柔惜雪的经脉分毫。说艰难,则是柔惜雪经脉受创之多,之重触目惊心。
十二品高手的强悍非常人所能猜度,祝雅瞳在桃花山夜战八方,也是一身重创,
不久就能恢复如初。能让同为十二品高手的柔惜雪武功全失,伤势之重可想而知。
这些伤势都是难以愈合不说,柔惜雪强提真气,又撕裂加重了几处伤口。吴
征感知着这些伤口,可谓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慎惹下大祸,简直比自己运功冲
关还要聚精会神。
吴征顷刻间汗如雨下,柔惜雪也是大汗淋漓。那丝内力若有若无,在往日自
己根本看不上。可是它居然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穿行,虽慢,却畅通无阻。她牙关
打颤,几乎想兴奋得放声高呼,内力在自己身体里穿行而不使自己受伤,已经两
年余没有了。
从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几乎让她珠泪坠落。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
必须忍耐,不能动,甚至不能欣喜。她能感知这股内力如此犹豫,如此谨小慎微,
如此艰难地探索着前行,终于停在一处创伤边。
这是一处伤上加伤,创口又扩大了几许。残破的经脉即使愈合也不能再承受
内力奔涌,可是就像断裂的骨头,接上长完之后在力量与灵巧等方面必然不如从
前,好歹行动如常。但若不管不顾,骨头长得歪了,这一段肢体可就彻底废了。
柔惜雪的这一处伤就几乎大到难以自愈的程度。吴征暗自叹息,觉得这女尼
这般蛮干实在划不来,又怜她功力尽丧之后的可悲。奇妙的是,这番心意几乎在
一瞬间就顺着这股内力为柔惜雪所感知。
内功修为源于丹田,长于心境。这股内力在吴征心湖泛起波澜的那一刻,此
前的犹豫与谨小慎微,正因这股怜惜之意的注入变得倍加温柔而温暖。
柔惜雪运不得内力,无从回应,只在心底升起奇妙的感觉。她知道吴征待自
己更多是可怜和同情,也知道吴征需要自己传授武功的能耐。可是被一名男子从
心底怜惜的感觉前所未有,那股细若游丝,若有若无的丁点内力,就像烈阳下的
海水,温暖而宽阔。
内力一点一点地靠近经脉创口,十分精准地停在创口旁的每一个细胞上,却
又不触及经脉。剧痛未至,留在细胞里的内力保护着这处创口,又一点一点地滋
养着伤患。吴征的方法并不高明,也不复杂,只是相当于皮肤上划了道伤口,他
给贴上了张创口贴。但是对于柔惜雪而言,这张创口贴却能给她羸弱的身体帮上
大忙。
确认无虞之后,内力继续游走,寻找着下一处创口。柔惜雪难以想象吴征用
了什么样神乎其神的方法,为何内力可以游走于经脉之外,还能循规蹈矩,毫无
失控的征兆。她只知道,这股内力侵入自己的身体,却用最温柔,最体贴的方式
治疗着身体里的千疮百孔。
二十年来,她卯足了劲,鼓足所有的勇气,像佛陀一样顶天立地。又以自己
柔弱却坚实的背脊,承受着魔头的肆虐。扛下一切苦难,只为保护面前的门派,
同门。她没有喊过苦和累,无论后背多么锥心刺骨地剧痛,她都面对同门微笑着,
呵护她们成长。可是内心深处,她的苦和累又有谁知道?
尊重她的同门不知魔头的存在,也无力为她分忧。待得她们终于知道自己所
承受的一切苦难,顶天立地的柔弱女子已然再也支撑不住倒地。带着一身的伤痕,
普天之下束手无策。
双手合十着默念着经文时,她也想过有朝一日佛光普照,渡世间一切灾厄,
让自己不要那么苦,那么难。可是从来没有。等她倒下之后,天光似才露了一线,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不仅助她重建了宗门,还寻摸到了能治疗自己伤势的方法。
虽然这种方法只能助力经脉愈合,并不能让自己恢复武功。可是能让自己少
一分苦痛,时光似乎没有那么暗淡……宗门已重立起根基之地,天阴门还会慢慢
地蓬勃兴旺起来……他会帮我……
迷迷糊糊之间,吴征无力地垂下手臂撤回内力,柔惜雪头一歪沉沉睡去,幸
有倪妙筠全神贯注在旁,将他二人轻轻接在怀里。
柔惜雪像喝醉了酒一样,几乎不省人事,吴征则是大口大口地喘息,汗出如
浆,连地上都湿了一片。
「没事,扶你师姐去睡下就好,我不要紧。」相比起体力的疲劳,吴征的脑
海里似有千万根针在扎,头疼欲裂才是巨大的煎熬。这是精力消耗过甚,累得几
乎晕去。
「你等我。」倪妙筠知道不可延误,慌忙抱起柔惜雪进屋安顿好了之后,拔
腿就返回吴征身边,搀扶着他回到自家院内,也让他躺好。
柔软的小手抵在顶门,两根纤纤玉指揉按着太阳穴,针扎般的疼痛舒缓了些
许。吴征体力无忧,可是这般尤有余力之下,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的还是第一回。
他歇了片刻,干着嗓子道:「你师姐的伤应该能好得快些了。哎哟……」
倒不是偷奸耍滑,两句话就说得几乎抽冷气,吴征确实累得狠了。倪妙筠俏
目含泪道:「不必说,你歇着就好。」
「不说你能安心么?可不提心吊胆一个晚上胡思乱想?」吴征歇了片刻凝聚
精力,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你想问我她的经脉能不能复原。我现下知道的,不
能。我只能助她的经脉快些愈合,但是你知道这种东西,就像竹筒裂了一大块,
我拿张纸糊上可以,一旦内息奔涌,还是得裂,这是其一。其二,她伤得最重的
在丹田,丹田不像经脉如竹筒,我能帮着愈合。丹田就像一片漩涡,我也没有办
法……」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很好了,掌门师姐照料我们这么久,现下我来帮她
完成未了的心愿就是。」倪妙筠虽还是略觉失望,但听得经脉伤势能有好处,已
是十分好的结果。她更加心疼吴征,手上按揉得越发轻重适宜。
「不仅是这样,我总觉得有一样你们得小心些。」吴征一句三喘,又停了停
才道:「她是不是强提真气,才又导致经脉大损的?从前她一定不会这样蛮干对
不?一个人总是绷着一根弦,绷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无比强大,也无比坚韧。
可是一旦弦断了,整个人都会改变。接下来她可能会越发敏感,脆弱,动不动就
孤注一掷地赌博,赌命,你们一定得小心。」
信念的崩塌会改变一个人,比如争夺天下者失败之后,会变成一个醉生梦死
的酒肉之徒。人性如此,坚强如柔惜雪也不会例外。
倪妙筠抽泣着道:「我也知道,掌门师姐近来就是越发脆弱了。可是,可是,
该怎么办才好……」
「平日多看着她,小心她做傻事。另外,多找点有意义的事情给她做,让她
没工夫胡思乱想,算是个补救的办法。」吴征皱着眉头,抬臂与倪妙筠的手握了
握,道:「我没事,你去陪她吧。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就来喊我,我……累死了…
…」就此脑袋一歪,也沉沉睡了过去……
第五章、欲速难达。始见深痕
吴征还是没有一觉睡到懒得手足发软的福分,虽是累得精疲力竭,睡到半夜
还是自然醒了过来。看看窗外挂在空中的明月,听听营里巡更的锣声,吴征长出
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坐了起来。
都已记不起多久没有这样失眠过。吴征分明觉得气息散乱,脑门里还隐隐作
痛,可思绪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停下来似的,转转悠悠,左思右想,异常地亢
奋。
上一回,是帮着菲菲的时候才这般殚精竭虑,寝不安睡不宁吧?吴征自嘲地
一笑。
其实一直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吴府里深不可测的实力,堪比任何一家顶尖
门派的巅峰之时。已有的两位十二品高手不说,就是吴征自己也迟早要登临绝顶。
且以他的经历和条件——杀过十二品高手戚浩歌,独斗过天下前三的丘元焕,日
常还有另一位天下前三的祝雅瞳与迟早是前三的陆菲嫣陪着修行。吴征要是三五
年里达不到十二品,对他而言都是失败!这样一座府邸,可是吴征依然只把这里
当作一个普通的家。
家,就要有温情,有厚意。一个家里总有人正混得风生水起,有了好事,就
得带着大伙儿一道沾光。也会有人正诸事不顺,家人就得提携着他共同前进——
除非是个无可救药的败家子。非如此,家不足以兴旺,也不会诸事都同心协力。
吴征对柔惜雪没有当年对陆菲嫣非救不可的执念,但柔惜雪也不是个「败家
子」。在床沿坐了会儿,吴征还是一拍大腿喃喃自语道:「要不还是尽力帮一帮
吧,或许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活得久些呢?」
柔惜雪身上的伤不仅会在今后让她越发受之折磨,也会大大影响她的寿命。
就像风湿病人,病越来越重,苦痛也就越发难忍,到了最后,生命就全成了煎熬。
而人的情感之复杂,有时难以说清。吴征想想柔惜雪今后每日受心灵与身体
两处大伤的折磨,多少也觉得同情与可怜。道不明这股情感来自何方,或许因为
她是自己几位最亲近女子打心眼里尊重的人,或许是人均有恻隐之心,也或许是
接触得久了,了解得多了,越发能体谅她从前的不易,也就更为尊重她的坚韧不
拔。
心生尊重之时,便会有诚心相助之意。
反正睡不着,吴征索性喝了口凉水胡思乱想起来。柔惜雪心智之坚韧,若无
桃花山一事,或许她还会继续隐忍下去。当时霍永宁孤身一人,她与祝雅瞳若是
联手,霍永宁凶多吉少。换了任何一人都会有良机不可失,失之不再来的想法,
选择搏一搏再也恰当不过。
失策的地方,便是柔惜雪终究修行日久,对人世间复杂的情感,尤其是骨肉
亲情理解不透。祝雅瞳袖手旁观,集中全力自保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这
不怪柔惜雪,她一个自幼就是孤儿,还落发修行的尼姑想要懂得骨肉亲情,太也
强人所难。与祝雅瞳的矛盾正因互相的不理解,柔惜雪始终无法理解师妹弃万般
于不顾。一直到她决定孤注一掷的那一刻,她都没理解祝雅瞳。
按吴征的判断,柔惜雪的脆弱其实应始于此时。孤注一掷,成功了便是不世
奇功,失败了就是自暴自弃,历来如此。柔惜雪在当时就是一心的不成功便成仁,
之后苦心孤诣二十年的一切一朝尽丧,她坚韧不拔到难以想象的意志,在这一刻
骤然开始龟裂……
之所以没有崩溃,同门在给她关爱的同时,也从未放弃过希望。被现实蹂躏
得支离破碎,信念在不断崩塌的柔惜雪,才由此百无聊赖地活着。
吴征也是直到今日才发现了这一点!
这段一晃就过了两年有余的岁月里,冷月玦无数次地给她鼓劲,给她展示着
希望的光芒,可是柔惜雪并未像意料之中的再度站得笔直。她摇摇晃晃地起身,
在搀扶下仍是一跤又坐倒。言语的鼓励,只是让她麻木地完成一件又一件事。给
她重生的天阴门,最终只让她觉得自己已然没有什么作用,了了个大心愿,活着
的目的又少了一样。再激励她培育一支精中之精的强军,换来她触景伤情,自怨
自艾。
饱经风霜的二十年里,柔惜雪一定有无数次的触景伤情,自怨自艾。但都没
有这几日教学武功时来得多,来得深。从前再艰难,她自己的希望不灭,源于那
一身强悍的武功修为。现今已在好转,可她心若死灰,因为所有的一切,她都只
能旁观。尤其是教武!她一定有很多话想和营中的将士们说,也有很多地方想亲
自演示一遍,让人看看这套武功最强的威力是何等模样,练起来也能事半功倍。
可她做不到。
——吴征赫然念及此处,又赫然想通,才赫然发觉了从前一直疏忽的地方。
柔惜雪失去的不仅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维护的宗门,还有她自己身上的东西。顶着
两名恶魔的身体采补与心灵受辱,还能修到十二品的功力,个中的艰辛曲折外人
难以想象。她为天阴门付出了一切,在吴府里众人待她也都着眼于天阴门,不免
疏忽了她不仅是天阴门掌门,她也是柔惜雪,一个有在乎珍惜之事,活生生的人。
也幸亏她足够坚强,才能在那么的苦难曲折之下苟活至今。
吴征自己揉了揉太阳穴。尽力帮一帮是句随口可出的简单话,真要做起来可
不容易,更怕的是给人希望,希望又再度破灭,那对柔惜雪不啻于灭顶之灾。话
又说回来,吴征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时间。毕竟当年和陆菲嫣躲在一方小天地
里悠哉闲适,全无外人打扰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或许再不会有。
吴征漫无目的地乱想了一阵,屋外脚步声又起。来人虽已刻意放轻,在院门
外还犹豫停步,可仍难掩其中的惶急。此时会来的只有倪妙筠,而且看她的模样,
八成又出了事。
吴征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却弹了起来拉开屋门。果见倪妙筠俏目含泪,面上
又是焦急,又是委屈,看见吴征就扑了上来,又抓了他手腕扭头就走,道:「掌
门师姐醒来之后又自行运功,现下又……又吐了血……」
吴征觉得自己也快吐血,气的。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好不容易为柔惜雪「糊
好」了伤处,这一擅自运功至少是个前功尽弃。他一手被倪妙筠拉着,一手捂着
脸,也是一肚子火没地方发,终于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倪妙筠,她没想到柔惜雪会执拗到这等地步,也没能想到柔惜雪居然
会刚从睡梦中醒来,一察觉体内经脉有好转的迹象,就又莽撞到蛮不讲理地运起
了内力——吴征也没想到。
一灯如豆,深夜里昏黄的烛火也没能掩去柔惜雪的满面苍白。吴征在房门口
停了步,他虽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也没有下作到会去觊觎一名出家修行人美色
的地步。
只是入门时的一眼之间,房内的不堪之色尽收眼底。女尼软绵绵地趴卧于床
沿,迷茫的双眸,半是暗红半是苍白的双唇,还有密布的香汗,以及凌乱不整的
衣衫。
若仅是如此,吴征连心里的涟漪都不会泛起半点。他的家中个个绝色,且春
兰秋菊各擅胜场,就算把天下间所有女子的相貌,都着高手画师绘制成册摆在他
面前,也再没有能让他动念的容颜。
可柔惜雪不是画像,是活生生的人。她迷茫的双眸里俱是死气,想是她一觉
醒来,发觉周身伤势大好,疼痛尽去,大喜之下以为重获新生。甫一运功立刻伤
势复发,希望升起之后的破灭,才会是满目灰败。
她衣衫不整,大半个右肩裸出,唇角的鲜血尚未干透。想是倪妙筠急急去寻
吴征之后,她胸闷欲呕,又不愿污了床单才挣扎着爬向床沿。地上没有血迹,她
艰难地想支撑着上身,却又力有不逮,以至于失控般起起伏伏。吴征知道,这是
胸闷之极又呕之不出,难受到极点才会如此。就像大醉之时吐得肚里全空,五脏
六腑依然在痉挛,想吐吐不出的难过欲死。
吴征心中一怜,又是一痛。这样的眼神曾几何时也见过,还有那种深深的无
力感……被折磨得了无生趣的陆菲嫣,手无缚鸡之力的玉茏烟,吴征还记得当时
她们痛不欲生的模样。
「都这时候了,还忌讳什么?」倪妙筠见吴征停步,急得跺了跺脚轻声嗔道,
几乎是扯着他一同来到床边。
裸出的右肩里春光乍泄,吴征搭上柔惜雪脉门的时候,还是从松垮不整的睡
衣间隙看见了一丘雪肉。女子的奶儿是天赐的恩物,男子见了都有难以自禁地绮
念重重。吴征很难形容一位女尼的胸前隆起,只觉万分地怪异,冒出的想法更是
光怪陆离。
从前的天阴门掌门在天下女子间是一等一的身份。后宫的娘娘金枝玉叶之躯,
自有最好的明珠,翡翠由最好的匠师制作出最好的首饰,以衬其尊荣显贵。天阴
门是佛宗,柔惜雪落发修行,不戴首饰,也不着华贵的衣衫。可吴征这一刻本能
冒出的想法则是:这是一对完全符合她身份的豪乳……
天阴门掌门有多尊贵,那这对豪乳之美就有多尊贵。
荒唐的想法一闪而逝。以吴征的定力,再旖旎的绮念也是说收就收。脉象其
实没有什么好探,吴征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唯一庆幸的是,柔惜雪似乎对身
体的苦痛心有余悸,这一回不是那么地「莽撞」。她察觉不对立时停手,体内经
脉虽又多了好些创口,比昨日傍晚吴征为她医治时,数量可少了些。
「能不能……」看吴征松开按在脉门上的手指,倪妙筠又是惶急又是心疼。
一边急着师姐的伤势,一边也知吴征先前心力交瘁,此时若再强打精神,于元神
大大有损。左右为难之下话只说了一半,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吴征与柔惜雪一同脱口而出。
柔惜雪虽受伤痛折磨,眼力却不差。吴征为他把脉时近在眼前,早已看见吴
征满脸憔悴。在这个修为的武者身上,确切是精力损耗过度得难以入眠才有的征
兆。吴征今日只为了一人大损精力,柔惜雪先前醒来一时狂喜忘形,现下不仅后
悔不已,更满心羞愧,哪里还敢让吴征冒着风险再为自己医治。
吴征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倪妙筠虽为她整理好了衣襟,女子平躺之时自
有难挡的风情,吴征不敢多看,望向倪妙筠沉着声道:「再治一回,你师姐还是
会忍不得擅自运功,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治来做什么?怎么治?」
同情归同情,说起来火气也开始直冒,吴征一点不客气。倪妙筠撅了撅唇,
终究不敢多说,又听吴征疾言厉色,心知情郎不会漫无目的纯粹发泄怒意,索性
低头不言。
她深知吴征的为人脾性,当着自己的面还这般说话,定然另有用意。吴征的
治疗之法立竿见影,柔惜雪的心结恐怕唯有他才能说得通,毕竟论柔惜雪心目中
的威望,吴征一时无两,几位幸存的同门都不如他。
「吴先生几度施以援手,劳心劳力,贫尼心中深感不安。夜色已深,请先生
早些安歇吧,天明之后,贫尼再登门拜谢。」柔惜雪强撑着坐了起来行礼谢过。
深夜私房,衣物单薄,面对一名年轻男子诚心谢恩,这在从前无法想象的一幕就
这么荒唐地出现。柔惜雪恍恍惚惚,她不敢回首的日子里比现下要难堪得多,但
吴征不是恶魔,他满腔怒火,却绝不会以目光或是动手动脚肆无忌惮地欺辱她。
而且,柔惜雪清晰地知道,歉意之外,她有多么地希冀吴征火气过后能再帮自己
一回……
低垂的头,平和恬淡垂落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因此闪烁起来,吴征看在眼里。
这与为人是否虚伪无关,再迫切的愿望一样要分场合,他当然知道柔惜雪心中的
渴望,也由此可见,这位坚强的女尼眼下有多么地脆弱。
「柔掌门啊……」吴征有些痛心疾首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你
的师妹,徒儿,每一人都关心你到了极点,但凡你有什么意外,她们该多么伤心?
突击营里的将士都在翘首以待,等着你传道授业。偏生你自己,一点都不爱惜自
己!让我安歇?我怎么安歇?我现在就是回去了躺下,光担心妙筠我都无法入眠。
你也不爱惜你的师妹,你对我言语上恭敬,可惜心底半分敬意也没有。你莽撞的
时候,不管不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同门,有没有想过突击营的将士实力不足,
光凭他们现有的武功,我永远也对付不了贼党?」
「贫尼惭愧……」
「你真的该惭愧。」吴征不理倪妙筠近乎乞求他给柔惜雪留些面子的眼神,
厉声道:「想你当年多么坚韧不拔。若是头两年你萎靡不振也就算了,现下一切
都在向好,我身边的每一位都斗志昂扬。为什么?为什么你柔惜雪还是这般浑浑
噩噩,连个愣头青都不如?」
柔惜雪头垂得更低,双目不敢再睁开视物,只低着头唇瓣念念而动,不知是
忏悔还是彷徨。诵经片刻,柔惜雪抬头睁眼道:「吴先生,贫尼心弦已断,再不
能如从前一般忍辱负重,也早已不配再为天阴门掌门。尚未传位给玦儿只因想等
一个合适的良机。贫尼……误了吴先生的要事,甘依军法。」
「军法?你撑得住么?」吴征没好气地道:「若是罚你今生永不准再运内力
呢?」
屋里忽然沉默,柔惜雪竟不敢答会如何。片刻后吴征的气也忽然消了,不仅
因现下的柔惜雪足够坦诚,不打诳语,也因她低下头时,眼眶里终于落下晶莹的
泪珠。
正如她所言,心弦已断,再不复从前的坚韧不拔。从此之后,无论她眼界多
高,见识多广,多么足智多谋,她就是个患得患失,敏感脆弱,胆小却又莽撞的
女子。她仍有能耐将手中的事一件件做好,但她再不能领袖群伦,披荆斩棘,一
往无前。
一代绝顶高手沦落至此,卑微到亲口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谁能不黯然神伤?
倪妙筠死死捂着瑶鼻樱唇,生怕哭出声来被柔惜雪听见。掌门师姐甚至已没有回
答吴征问题的勇气,出家人不打诳语,只因她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做得到。她面
色一会儿沉重,一会儿又淡然,不知是早已在心中深埋的念头被吴征翻了出来,
还是方才又有新的明悟。
「不答,就是做不到了。」吴征丝毫不留颜面,继续逼问道。
「是,贫尼……当真做不到。」柔惜雪再一回直面现实,她面上虽能保持淡
然,一颗心却直落落地向下沉,信念似在被加速摧毁。
「呵呵,武功就一定这么重要?凭你的聪明才智就算没有武功一样足以领袖
一方。」
「贫尼现下不能了。」柔惜雪又再度落泪,道:「贫尼有负九泉之下的同门。
贫尼已身无一物,修行武功时曾倾注无数心血,一朝尽失,贫尼实在放不下……」
「就是非做不可,今后还是会犯险咯?」吴征怒其不争地摇摇头,翻了翻眼
皮道:「那么,若能修习武功,让你做什么都愿意了吧?」
「不能。」
「嗯?」倪妙筠与吴征都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柔惜雪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就为冒险去寻找修习武功的一线希望,可说什么都不在乎,居然会回答不能?
「贫尼再不为一己之私做害人事。」柔惜雪凄然道:「贫尼害过吴先生,也
害了雨姗。终此一生,贫尼虽无用也不再害任何一人。」
吴征定定地看了柔惜雪片刻,起身鞠了个躬道:「柔掌门能说出这句话,晚
辈佩服。这事情,晚辈将尽力而为。但是前辈不要高兴得太早,有两样事要先说
清楚。」
「吴先生请吩咐。」倾心交谈了好一会,柔惜雪浮躁的心也安宁许多,有些
物我两忘的意思。
「第一,晚辈没有半点把握,只能尽力一试。成与不成柔掌门都不要大悲大
喜,也不要有什么期待。」
「贫尼其实十分期待,但无论结果如何,贫尼心中待吴先生只有感恩之心。
若是不成……也是天意……届时贫尼大悲也好,无欲无求也好,认命就是了。又
有违吴先生之意,请先生可怜贫尼已着了相,万望海涵。」
吴征无可奈何。柔惜雪说得诚恳,全是真心实意,也是人之常情。非要让她
能全然克制自己的情绪,那柔惜雪已是圣人悟了道,还要他在这里啰嗦劝解?
「好吧,第一点就算有言在先,应不应都无妨。第二点便没得商量,柔掌门
若是不允,这事就当晚辈没说过。」吴征看了看倪妙筠,示意不是不给面子,是
确实绝无余地:「关于治伤的一切,都得听晚辈的。尤其柔掌门再要动用内力的
唯一前提,便是晚辈允可。无论在任何时候,若无晚辈亲口当面允可,柔掌门擅
运内力,晚辈会立时翻脸不认人。这事没有任何退路,到时候就算我娘,妙筠,
玦儿一同来求,我也绝不会再为柔掌门的武功想一点办法。柔掌门能允诺么?」
亲口当面,条件十分苛刻,却让倪妙筠心中松了一口大气。女郎看着吴征嘟
起了樱唇,对爱郎的思虑周祥满心欢喜。她一点都不担心柔惜雪,观师姐这几日
的言行,她只能答应吴征的要求。一旦答应,不管今后是不是能恢复伤势再修武
功,最起码在严苛的条件之下她不敢再莽撞胡来,至少不会再伤身。
「贫尼不敢诓骗吴先生,贫尼许诺吴先生并在此立誓,若有违誓言,永堕拔
舌地狱不得超生。」
柔惜雪果然应承下来,一方面吴征已展示了独门内功对她伤势确有帮助。能
否疗根治本不知,但天下间绝没有比吴征更有希望能医治她内伤的人。另一方面,
她也别无选择,与其胡乱尝试害了自己不说,还误了诸多大事,不如相信吴征。
这人自出道来,小毛病固然多,但是有情有义,的确是值得信赖甚至以生死托付
之人。不仅身边人是这样信赖他,突击营一营的将士都可以把后背托付给他,把
命卖给他。
「好!妙筠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晚辈再说一遍,是若无晚辈亲口当面允可,
柔掌门绝不可擅运内力!柔掌门既然允了,晚辈冒昧,请柔掌门伸手。」吴征也
干脆,奋力运起内力振奋精神。
「吴先生不可再伤神,贫尼不敢。」
「我现在回去难道睡得着?妙筠能安生?柔掌门能入眠?」吴征不依不饶,
如此坚持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也是给柔惜雪留个教训,下回再有运功的
冲动时三思而行,不要害人又害己。否则到时候想不治也真的难,天阴门的另三
位跪着不肯起来,吴征要怎么办?这种情形断不能发生:「请柔掌门伸手。」
关于治伤的一切,都要听吴征的。柔惜雪见吴征坚持,不敢不听,也知吴征
分明在给自己下马威,只得伸出皓腕。
吴征带着三分火气,闭目按上了脉门。
虽是第二回以内力附着在经脉附近的细胞上,比第一回熟练许多,已大耗心
神的吴征还是累得几乎虚脱。被倪妙筠扶回了屋里,一觉直接睡到日头偏西。
撑着酸软的身体起身,耳听着校场上还有将士们操演的喝声与欢呼声。吴征
略作梳洗,舒展着四肢走向校场。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操演早已结束,柔惜雪日常都在指点将士们的武功,
一直到入夜方才罢手。营中五百多的将士,每一位都要找出他们被掣肘之处,再
寻出解决之方,授以一套新的武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再偶尔碰上些脑筋
打结理解不来的,还得反复说明。尤其在初期,进展着实有些慢。
倪妙筠见吴征来到,遂打了个手势让将士们继续,羞红着脸朝他走了过来。
这帮豪杰胆大包天的事情干过不少,但是敢嬉闹吴大人与倪监军的一个都没有。
嘴上蹦不出一个字,心里早就笑开了花。看看,吴大人和倪监军小别胜新婚,几
日不见一定思念得紧。吴大人昨儿傍晚来到,红男绿女,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倪
监军的姿色非凡天仙化人,吴大人操劳一夜睡到现下才起得来……什么?你说倪
监军为何起得来?那是人家认真负责,武功又高上那么一些,当然起得来。
将士们这么一想,不免脸上神情古怪。倪妙筠眼观六路早就看得明白,不由
咬牙切齿,越走眼睛睁得越大,越是倔强……吴征心里也是不停地叫苦,昨夜早
盘算的是与倪妙筠恩爱一番,来的途中还万般期待,不想全给搅黄了,说起来还
有一肚子怨气来着。
「昨夜辛苦了……」话一出口,倪妙筠险些给自己一记耳光。慌乱之下歧义
重重,这叫什么话?
吴征果然失声而笑,连连道:「不辛苦不辛苦,别说未能一亲芳泽,就算瘫
在倪仙子的石榴裙下,那也算不得半分辛苦。」
「你也来逗人家。」倪妙筠急的一跺脚。将士们的神色,吴征的眼力当然也
看得清楚,自己又落了话柄,情郎哪会不逞些让自己心中甜甜,又好气又好笑的
口舌之利?女郎一咬唇瓣,借着背对将士们的良机一亮满口白牙,做了个欲咬的
势子。
吴征微微一笑,也微微一挺腰,意思再也明显不过。趁着倪妙筠还未来得及
发作,赶忙拉起女郎的纤手道:「我们这里看一会。」两人并肩而立,吴征道:
「你师姐昨晚没再乱来吧?」
「你定了规矩,师姐既然应下了就不会乱来。」爱郎轻薄,惹得她满面绯红,
此刻却感激地紧了紧吴征的手道:「你的话,她能听得进。吴郎,这件事真的难
为你,也要花去你许多精力,但是,人家真的想师姐能好起来。而且,一个有武
功的柔惜雪,一定能帮到你更多!」
「她如果不能好起来,寿元难过十年……」吴征也紧了紧大手道:「先不用
谢我,其实我现下还一点办法都没有,姑且一试吧。啧,也实话实说,我现下越
来越佩服她了!」
柔惜雪手持一根竹杖指点武功。她精神比前些日子健旺许多,中气不足的声
音也嘹亮了些,远远地飘在吴征耳里,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连吴征都觉有些醍醐
灌顶之感。难怪天阴门在祝家一事里损失惨重,多年后又能高手如云。有这等名
师指点,天赋出众如倪妙筠,冷月玦等人的修为真是一日千里。
「那当然。」倪妙筠傲然地挺了挺胸,与有荣焉道:「世人只知她是绝顶高
手,哪里知道师姐才大如海。你看,将士们一个个对她都是心悦诚服。」
「盛国现下就是唯才是举,这么厉害的人物,哪能只做这么点事呢?妙妙说
对不对?」吴征目光闪烁,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遥指着将士道:「这样教下去
细则细矣,就是太慢,不是最优之法。营里那么多将士,不像天阴门就那么十来
号同门,得换个方法。」
吴征拉着倪妙筠的手趋近,女郎心中虽羞,也知吴征放肆一回,本意是告知
将士们两人已然定情。否则倪大学士的女儿,在军营里跟着自己暗地里不清不楚,
传了出去有辱倪府。倪妙筠走了几步,心情渐定,落落大方地任由吴征牵着,只
微嘟着唇目光左右扫视,难得在此事上有几分镇定。
「恭喜大人……」
「大人好福分……」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吴征走近,将士们停了手中活计齐声欢呼起来。吴征四面拱手谢过这一番祝
福,又向柔惜雪道:「劳烦柔掌门在此,辛苦,辛苦,这一番恩义晚辈铭记于心。」
「不敢。」柔惜雪合十一礼,道:「贫尼分内之事而已,不敢称恩义。」
「晚辈有句话,请柔掌门一同参详一二。」吴征向着将士们道:「柔掌门言
传身教,将士们一定获益匪浅,但其中有个不妥当处。晚辈旁观了一阵,猜测一
日下来能给五六名将士授一套武功已是顺遂了吧?」
「五六名已算得多了。」
「然也。营中五百余名将士,就算一日有五名,再扣除歇息的日子,更不敢
让柔掌门每日操劳,要教一遍下来少说也要五月时光。旁的倒没什么,就是得不
到柔掌门指点的将士要荒废太多时日,不大好。」
吴征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将士眼泪都快下来了。柔惜雪的本事人人亲眼所见,
谁不着急能快些得她的指点?尤其眼看着忘年僧,墨雨新这几位运气好,一开始
就得了指点的,几日下来武功暴涨了一截。忘年僧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操演一
完就拉着从前与他平齐的高手对练,眼看着那几位与他的差距一日一日地增大…
…忘年僧得意非凡,大嗓门子一吼,谁不知道他得了天大的好处?当面自是人人
称羡,背地里就是难免嫉妒。有几位与他平日就不太对付,找着机会就要较量一
番的高手,更是觉得人生一片灰暗,永无出头之日……
可惜柔惜雪要教谁,几乎全凭运气,虽是人人最终都会得到她的指点,前后
下来的差别可就大了。需知五月之后,最后一位将士刚刚被柔惜雪提点一番,忘
年僧的那套武功估计也练熟,都能开始练第二套了……
若是平日,震天价的叫好声已然响起,今日呱噪的军营居然鸦雀无声。赞同
吴征,也没人敢数落柔惜雪的方法有欠缺,倒是足有四百多位将士眼巴巴地望着
吴征,满脸要他「主持公道」的模样。
「吴大人教训的是,贫尼茅塞顿开,此前确然是欠妥,欠妥。」柔惜雪从善
如流,且一力维护吴征在军中的权威。她武功虽失,为人处世仍然分寸得宜。她
想了想道:「第一轮当以简,以速,以见效为主,贫尼拣些易入门,易教,又可
通行的速成之法,旨在不荒废时光。待第二轮,第三轮再徐图进取,精雕细琢不
迟。吴大人看这样可好?」
「大善!」吴征抚掌又一鞠躬,道:「授业之恩,营中将士都不是忘恩负义
之辈,柔掌门的大恩德,突击营永生难忘。」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些许矛盾解决,突击营里的都是义气当先的好汉,
当即许下重诺。这番诺言其实在柔惜雪开始授业时,将士们就已在心中许下了,
但是主官在此挑了头,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立下誓言。
「贫尼幸何如之。」柔惜雪心神一阵恍惚,合十间又落下泪来。她太清楚这
支军旅的力量,待他们的修为再上一个台阶,再填充入几名绝顶高手,的确能给
暗香零落以巨大的威胁。吴征所言复仇压箱底的本钱,不是妄言。
「今日先到此为止吧,柔掌门累了,你们多多体恤些。」
吴征散去了将士们,与倪妙筠,柔惜雪一同用膳。之后探查柔惜雪体内经脉,
发觉自己的方法行之有效,柔惜雪的经脉创口有了自己附着的内力保护,很快就
大见好转。她又乖巧地不再擅动丹田内力,经脉得了滋养,创口渐渐复原。
柔惜雪亦对吴征的独门内功大感惊异。她精研百家武功,从未听说内力居然
可以于经脉之外运行。吴征的不但可以,且威力无穷,以他的年龄和眼下的修为,
几乎可称中原大地千百年来,宁鹏翼之后第二人。连祝雅瞳在他的年龄也没有这
等修为。
吴征替她疗伤仅有两次,可是内力在她体内无拘无束地穿行。柔惜雪是习武
的绝顶天资,虽不明细胞与神经的道理,可感同身受之下也有一些明悟。更隐隐
然地,对吴征为她治伤,恢复内力的方法有了些笼统的猜测。
猜测模模糊糊,即使是飞花逐影,也不能理解何为细胞。但是这些模模糊糊
俱似光明,在她混沌不堪的世界里亮起,更不妨碍她的信心陡增。
用膳时只吴征与倪妙筠闲聊两句,柔惜雪默不作声,把脉时她也不发一言。
可柔惜雪目光里始终逃不开吴征的影子,当她幡然醒悟发现自己的失态时,居然
有些哑然失笑。每一回给将士们授业,没轮上的都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目光里
满是期待。现下自己看向吴征之时,不也正是这样可怜巴巴,满是期待么?
丹田与经脉伤势非一朝一夕之功,急不得。尤其柔惜雪内伤甚重,连创口都
没愈合,更急不来。比起昨夜,柔惜雪忽觉自己耐心十足,半点都不焦躁。伤口
愈合要时日,吴征寻摸一条稳妥的方法也要时日。但人最怕的就是没有希望,只
要有希望,耐心就会有。
「吴先生不忙的,贫尼现下已半点都不急,真的。」柔惜雪心中有愧,吴征
的精神始终有些萎顿,全因自己的莽撞之故。且自家师妹与他恋情正浓,当寻机
抽身才是。
「趁热打铁。」吴征龇牙抽了口冷气,精力耗费过甚的感觉不好受,但有些
事咬着牙也得做。柔惜雪身上伤势好转,经脉伤不是小事拖延不得。方法有效,
更当每日巩固,直到创口愈合才行。他默运元功片刻,睁眼道:「请柔掌门伸手。」
柔惜雪应承过的事,不敢违抗,只能低着头伸手,在一旁的倪妙筠看来居然
有几分乖巧之感,不由心中大慰——掌门师姐近期是绝不会再胡来了。
在柔惜雪心中正百感交集,吴征这样待她已不是一个好字能形容。加上重建
的天阴门,倪妙筠和冷月玦均有一份好归宿,再到大耗元神为自己治伤。在她心
中升起的是何以为报之感?
这又是一份巨大的迷茫,吴征正蒸蒸日上,自己还有什么能力能报答他?还
有什么东西能报答他?迷茫之间,吴征的内力透体而入。
或许是吴征尝试之后胸有成竹,这一股内力比昨日的强劲许多,像是男儿粗
糙又温暖的大手,热烘烘地顺着经脉周边涌向四肢百骸,像在抚摸着这具高洁脱
俗的玉骨之躯。
这副娇躯早非冰清玉洁,同为男子,从前的像是恶魔,恣意地轻薄凌辱。现
下的却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为她抚平身上的伤患。
经脉弥漫周身,今日增强了的内力远比昨日清晰得多。热力转过任督二脉,
像搂着自家的腰肢;透过足阳明胃经,像从上至下抚摸过右边玉乳;再环绕着手
少阴心经,则像捧着伤痕累累的心,温柔抚慰。柔惜雪又有要落泪的冲动,但她
不敢打扰了全神贯注的吴征,只能尽力收敛心神。
在她体内的内力越来越强,感觉越发地清晰。这股内力现下的威力在她看来
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个中恩义,沛莫可御……
柔惜雪似在温泉之中,烫得娇躯越发酥软,意识越发迷糊,再度沉沉睡去。
第六章、猎狐于野。其血如鸩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远山上绿草如茵,树木葱茏。山上的兔儿,灵鹿一个
个都吃得膘肥体壮,肚皮滚圆。这是一年里最宜人的时节,山野郊外从不乏结伴
游玩的人儿。
三骑骏马结伴而来。吴征胯着宝器在中,「奔霄」腿高身长,极显神骏。柔
惜雪和倪妙筠落在两骑之后,她们各自骑了匹母马。三人也不放蹄,任由马儿嘚
嘚哒哒地信步而行。——柔惜雪伤势好转,勉强能骑得骏马,但要挥鞭飞奔,非
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可。
突击营又到放假的时日。这二十来天功效卓著,柔惜雪从此前的细致入微转
为粗略指点,传授的武功也以浅显为主。营中将士很快就「人人有功练」,一个
个的喜笑颜开。突击营的操练甚是辛苦,今日的假期难得还有大半将士留在营中
苦练,但对柔惜雪而言就是好不容易能喘口气。
风光明媚的郊外,实在是散心放松的大好地方。背上行囊,乘上骏马,再挂
上两张弓,两壶箭,倪妙筠想着此际的狐狸油光水滑皮毛正茂,打上几只做些裘
衣,正是上好的佳礼。柔惜雪身体羸弱,冬季有这样一件裘衣可以御寒,祝雅瞳
一定也会喜欢。女郎偷眼瞧瞄正左右张望的吴征,暗道看他的样子,一定不知道
自己爹爹寒手寒腿,送件温暖的狐裘,爹爹一定会喜欢。
吴征选了片空地拴好马匹,带上弓箭,又扛上只麻袋,道:「上山吧?」
「走。」倪妙筠现下但逢出游都兴高采烈,搀着柔惜雪的手臂道:「师姐还
不累吧?」
「不会,和你们一起。」柔惜雪淡淡微笑,她运不得半点内功,但经脉伤势
一天好似一天,比起此前两年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要好上许多。
吴征哈哈一笑,看准了山路将麻袋打开,伸手进去一阵掏摸抓出两只肥兔儿
来。
狐狸虽有尖牙利爪,体型却不大,豺狼虎豹都能轻易要它的命。所以这东西
胆小又谨慎,不像那些猛兽满山地逛荡,平日喜欢躲在洞里不现身。想要猎狐,
就要有诱饵,不放两只兔儿让狐狸来抓,人又怎能取它的皮毛呢?
兔儿被关了好些天,一时得了自由喜出望外。山林间都是青草的香味,这里
有它们最喜欢的食物。两只兔儿瑟瑟缩缩地张望片刻,就蹬着腿跃入草丛里。而
两日来直到昨夜刚停的小雨,也让被困在洞窟内的动物们饥肠辘辘,今日的阳光
明媚,无论对谁都是猎食的大好日子。
吴征跃上树梢监视兔儿的动向,远远的,倪妙筠搀着柔惜雪在山路上缓缓跟
随。吴征无奈地摇摇头,男人嘛,想要有漂亮女人,不仅要英俊多金,才华横溢,
有时候也得做些苦力活。没有女人不喜欢心爱的男人为她们鞍前马后,她们的虚
荣心会因此得到极大的满足。所不同的,蠢女人会以为这是男人应该做的,而聪
明的女人,就会十倍百倍地回报。否则,怎会总有出色的男子心甘情愿地为聪明
的女子鞍前马后呢?
柔惜雪的伤势稳定之后,倪妙筠终于可以夜入吴征的房里,时不时地,吴征
也是暗夜偷香,闯进她的闺房。两眼放光的女郎总会热情地回应,再一起欢好到
倦极而眠。每想到个中旖旎,吴征都不由露出微笑。今日打猎虽要多出些气力,
想想今夜的报答,还有什么不值得呢?
有了诱饵,狡猾的狐狸也终于露出行藏,小半日下来三人就打了两大三小五
只狐狸,收获颇丰。躲过午后最烈的阳光,三人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启程回
营。
骏马仍是信步而行,吴征看看天色,暗道若是天黑之前赶不及抵达突击营,
在野外对付着填饱肚子再回也不迟。正思量间,就见远处两匹健马飞驰,滚滚烟
尘在夕阳下分外地浓烈。
吴征一皱眉,超倪妙筠打了个招呼,便催开宝器迎了上去。马上有一人是邵
承安,他今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来的方向是突击营,说明他已去营里找过自己,
巡不着人才在于右峥的陪同下赶了出来。
这么焦急,必有要事。吴征心神不安,也不愿烟尘惊扰了佳人,忙率先赶了
上来。
邵承安丝毫未放缓骏马飞奔的步伐,只在吴征面前才飞身跃下马来。骏马依
然向刺斜里猛冲,互感身上一轻,又无人催促才停步迷茫地回头。
「主人,杨爷出事了……」邵承安从怀中掏出火漆密封的书信呈上,说出让
吴征心头一跳的话。
杨爷就是杨宜知。昆仑派重开山门,戴志杰与顾盼坐镇烟波山,杨宜知便负
责四处遴选人才,按时日计算近期当在镇海城附近。吴征沉着脸拆开火漆,目光
一扫,脸色更加难看。
邵承安说的是出事,那就不是最严重的后果,至少性命无忧。但这么焦急地
赶来,杨宜知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吴征心情略定,可是信上的字迹又让他头
皮发麻。
「古海成。锡山剑派弟子。死因:胸骨粉碎,疑钝器重击。」
「范东青。鹰爪门弟子。死因:肋下中掌,五脏破裂。」
「雷碧碧。归元山庄弟子。死因:内伤,不治身亡。」
「涂明开。飞鸾镖局副总镖头。死因:太阳穴遭重击。」
「岳池。清溪门弟子。死因:内力全毁,自尽。」
五条人命,看上去不太起眼。本就是些二三流的门派,死几个弟子这种事情,
在好勇斗狠的江湖上每一天都在发生,至多也不过是一时的谈资,过后便忘。但
吴征知道这一回没那么简单,甚至是巨大的麻烦。
「古海成是锡山剑派的二弟子,据说武功稳居同辈第一,几乎是派里公认的
掌门人选。范东青是鹰王范世坚的嫡孙,已继承了鹰王的衣钵。雷碧碧不仅是归
元山庄的弟子,且下个月就会明媒正娶,成为庄主的平妻。涂明开在飞鸾镖局走
了二十三年的镖,从趟子手一路升做副总镖头,老镖头甚至把长女都许配给了他。
岳池是清溪老人的关门弟子,已尽得真传……」
邵承安将关键处一一细说,吴征眉头越皱越紧。五个人,分数五家门派里举
足轻重的人物,两日之内相继死去。每一家都指认杨宜知就是凶手,从死因来看,
也确实都死在重手法下,正是杨宜知的武功路子。
「宜知怎么样了?」
「杨爷被下在牢里待开堂问审,属下已设法见着了杨爷。当日的事杨爷已巨
细靡遗地告知属下,正待禀报主人。」邵承安低下头,不敢居功自傲。
「很好。」得力的部下可以省去大量的功夫,吴征赞了一句,道:「都是自
己人,无妨,直接说吧。」
「是。」邵承安略有疑惑。倪妙筠是铁板钉钉的主母之一,于右峥也是心腹,
但怎地柔惜雪也不需忌讳了?他不敢抗命,忙将镇海城一带发生的事细细说了出
来。
杨宜知鲜衣怒马。与吴征的沉稳不爱张扬,对华衣没什么兴趣不同,他的用
度都极为考究。上好的衣料,合身的剪裁,腰带上系着白玉飞天佩,双履上绣着
金丝五彩云,就连骏马的铃铛都是纯金打造。
由根基之地大秦来到盛国,要历经艰难的不仅是吴府,昆仑派,还有随着他
们一同来到盛国的各家豪族。陆家,顾家,戴家,杨家等等,无一不是经历着百
年来最艰难的时光。
一帮「外来者」,有钱,有实力,有靠山,举家迁移来盛国落地生根,无论
到了哪里都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有一家当地的豪族会欢迎他们,没有一
家当地的豪族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把他们带来的金银财宝吞得一干二净。
张圣杰可以给土地,但不会是早有主人的肥田。偏僻地带的土地要人耕种,
种出的粮食要有销路。各大家族从前的生意也要慢慢地捡起来,在盛国大地上,
与原有的竞争者殊死搏杀,冲出一条血路。
所以杨宜知从来了盛国起就不能不高调,且越来越高调。
现今吴府站稳了脚跟,就是对他们最强有力的支持,昆仑派若能重立,便是
他们再度张开的旗帜。名声要靠口口相传,杨宜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在第一时刻
知晓,恨不得昆仑大学堂里一天之内就都是学子。他昆仑派杨三就是要高举高打
地进入镇海城,最好闹得满城风雨。
但是杨宜知也知道,高调归高调,闹得太大就不能了。豪族们来到盛国引起
敌视,概因「抢地盘」。昆仑派重开山门,同样是「抢地盘」。
比起燕国和大秦的两家门派并驾齐驱,盛国特别地不同些。因为国师费鸿曦
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庐山派在盛国的地位超然,多年来揽走了绝大多数优秀的苗
子。于是盛国的江湖里庐山派一家独大,硬是要说谁是盛国第二门派,怕不有七
八家跳出来说自己就是第二。
这几家比上不足,比下又太过有余的门派,便如军阀一样割据而生,多年来
相安无事。——谁也不比谁更强多少。就算你更强些许,也没有吞并我而不遭受
重创的实力。就算你有本事有气魄一口吞了我,还要问老大庐山派答应不答应,
会不会看你有坐大的意思,反手一掌拍下来,拍得你灰飞烟灭。
但忽然来了个昆仑派就不同了。争不了第一,没人愿意轻易交出第二把交椅。
他们也达不到费鸿曦那样,以国之安危为先,门派间的利益争斗可暂时搁置的眼
界与气度。所以昆仑派想重开山门,建起根基之地只是第一步,如何与这些武林
门派周旋,甚至求同存异,共谋利益才是重中之重,难上之难。
吴征当然早已想到了这些难处,山门外那两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
者,除暴安良正由此而来。不仅是立起门派大义,也是告知诸多江湖同道昆仑派
的志向。昆仑从立派起,境界就与你们不同,不在一个层面上,大家并不冲突,
莫要动不动就以为要来抢你们的地盘。
然而吴征也知道光凭这两句话作用不大,昆仑的山门想要重焕光彩,还得靠
着大家同心协力,脚踏实地地做起。吴征没有这份闲工夫,也管不到这么细致的
地方。
于是山门交给戴志杰打点,他人细心谨慎,又有过目不忘之能,性子又比其
师顾不凡更加宽厚些,一定能把门派打点得有声有色。
宣之四方,遴选人才的事情就交给杨宜知。这是一份苦差,也是一份肥缺。
昆仑派在盛国境内收徒,自会与各地建立起无数联系,不仅是授徒,还有生意的
往来与商路的开发。从大秦来的各家豪族正要依托这样的机会重新崛起。
四方奔走,杨宜知已胸有成竹。所以远在三十里开外,杨宜知就发现有人盯
梢,待他独自入了镇海城,至少有十二人从城门口平白无故地没入阴影里,就此
不见。
连随从都不带,不仅是胆色,更是信心。他虽然年轻,但在中坚力量一战尽
墨的昆仑里已必须担起重责。他的名声虽不算如雷贯耳,武功也未到炉火纯青,
但名门弟子,面对这些下一等门派从来都有一份优越感,也有优越的本钱。
一入城门不远就是天祥客栈。城门口的几家客栈,没有一家比天祥客栈更大,
更豪华,更舒适,住上一天居然要一两三钱银子!在紫陵城里或许算不得太让人
瞠目结舌,但在镇海城就是一等一的豪奢,这是火虎堂的产业。强龙不压地头蛇,
也得看地头蛇的能耐有多大。放眼镇海城,乃至周边的居然城,丹洋城,火虎堂
都是最不容易招惹的那一条地头蛇。
三十年前,老堂主冯昊远从镇海城三十七家帮会里凭着一双铁拳打出了声名,
也硬生生地将火虎堂打成了镇海城第一帮派。又一路打出镇海城,打到居然城,
丹洋城。扬州六郡之中,西面三郡都成了火虎堂的势力范围。
冯昊远打了二十三年,终于把自己打累了,打残了。近七年来,冯昊远出现
在人们的视线里已越来越少,近四年更是足不出户。听说除了贴身的家眷,火虎
堂中除了厉白薇厉大总管,再没有人见过他,更不用说外人了。
杨宜知大踏步地进入天祥客栈,早有伙计引了他在二层窗口通风凉爽,视线
又佳之处坐下。二层里有不少宾客,但这一桌的左右都是空着的,仿佛刻意留下。
杨宜知微微一笑,取出一锭银块抛在桌上道:「先住一天看看。」
银块足有十两重,闪着冷冷的银光。天祥客栈虽奢华,这一锭银子也足以住
上七日。但杨宜知清楚,一两三钱不过是住一天的价格,他不仅要住在这里,还
要吃喝,还要玩乐,兴许还会开宴迎四方宾客,也兴许会喝多了酒,乒乒乓乓砸
碎了杯碗。——光住上一天就要一两三钱的地方,用的杯碗也都价值不菲。
「呵呵,杨三爷的银两,小人不敢收。今日一早小人就得了吩咐,三爷在本
店的一切吃喝用度,一个子儿都不用。」
小二赔着笑,他不知道这位杨三爷的来头如何,只是按着吩咐,用他最热情,
最让客人舒服的方法,让这位大爷开心就好。
「呵呵。」小二万万想不到酒到唇边的杨宜知忽然停手,虎目一瞪,寒光四
射,仿佛刀锋一样让他打了个寒噤:「要是按我从前的脾气,这一口酒就泼在你
的脸上!」
小二也变了脸色,冷汗开始从额角上冒了出来,他低着头以卑微的姿态尽力
平抑着杨宜知的怒火,只听道:「滚!」
店小二低着头鞠了个躬转身就走,杨宜知冷笑一声,就算吴征在这里也不会
责备他摆架子。既然知道本人已到,还事先做了安排,却遣来个店小二,这是打
发叫花子呢?还是给脸色看呢?
银锭还摆在桌上,小二不敢拿,杨宜知也不收回,好酒好菜依然流水般送了
上来。杨宜知嘿嘿笑着,不客气地风卷残云般吃了一顿,又举起酒壶打开壶盖,
咕咚咕咚地将整壶好酒都倒进了肚子里。
此时就听楼梯上响起踢踏之声,一人道:「杨三爷好酒量。」
杨宜知一眯眼,知晓终于有正主儿来了。江湖上的豪杰,客客气气的有之,
但大多时候还是以力服人。拳头大的未必道理就大,但是先说两句没什么问题。
杨宜知直接轰走了小二,丝毫不留半分颜面,显得有恃无恐。既然他底气十足,
也就没有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人再来骚扰。
杨宜知来镇海城一带时就已熟读此地的势力,以及头面人物的特征。来人的
脚步声分明有,又像无,并非刻意就显露了一手好轻功。加之一开口声线偏低,
又让她有几分刻意地辅以婉转妩媚,听起来不显温柔,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地渗人。
杨宜知哪里还会猜不到来人是谁?
「厉大总管?」
一袭白衣,士子装扮,青丝绾起,腰间插着把折扇。来人正是镇海城里的头
面人物之一,火虎堂大总管厉白薇。装扮的清新脱俗,并未让她更显出尘貌美。
杨宜知眯起了眼,这位大总管生得女生男相,怪的是要说男生女相也无不可。若
不是这个名字,还有一对撑起衣衫的胸脯,以及她虽有些黑,但细腻光滑的肌肤,
杨宜知几乎要以为厉大总管是个男人。
「杨三爷大驾光临,在下若不亲来,日后不免叫江湖同道笑话镇海城里没规
没矩。闻名不如见面,杨三爷好气魄。」
「呵呵,可惜厉大总管来得晚了些,否则杨某还有幸敬大总管一杯酒。」杨
宜知揶揄道:「厉大总管盛情,杨某心领。」
「来人,再开一席,给杨三爷接风。」厉白薇不以为忤,似笑非笑地大袖一
挥,立刻有仆从手脚麻利地将残羹冷炙全数收拾干净,好酒好菜又流水一般摆了
上来。
「杨三爷,礼数不周,在下先干为敬。」
杨宜知眼睛一亮,厉白薇的先干为敬不是用杯子,也不是用碗,而是用壶。
她揭开锡壶的盖子,将整壶酒咕嘟嘟地倒进了肚子里。能喝酒的人很多,喝酒用
倒的人很少。能喝酒的女人也不少,但是喝酒用倒的女人更少,不由得杨宜知不
感到惊喜。
昆仑派上上下下好酒的不算多,吴征就未养成有事没事都喝两杯的习惯,所
以师兄弟俩关系虽好,也很少一醉方休。戴志杰更是克己守矩,来了盛国之后干
脆滴酒不沾。杨宜知理解这位二师兄,他的师尊顾不凡在昆仑派覆灭一事上有不
可推卸的责任。吴征虽未将顾不凡逐出门墙,戴志杰却始终有一份负罪感。他所
能做的,就是再加一把劲,多将师尊留下的屈辱洗刷一些。
屈指算来,杨宜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喝过一场酒。酒逢知己才会千杯少,
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喝得更多。他来镇海城虽身有要事,但一点都不着急,
再说想要办成要事,喝酒也是其中必有的一件事!
一到镇海城,就能与当地最有权势,最不好惹,也最不好打交道的人一起喝
酒,也算是个好的开始?
于是杨宜知也打开壶盖,一样将酒倒进了咽喉里。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见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厉白薇的眼睛也开始放光。而且,
随着两人一壶一壶地将酒倒进口中,杨宜知发现她的的眼睛越来越亮,女生男相
的面容上,妩媚之色也越发浓烈,几乎把男相的那一面都给盖了过去。
两人接连灌了五壶酒进肚才停了下来,不是战事少歇,而是桌上的酒只剩了
一壶。杨宜知伸手去取,厉白薇出手更快,五指一扣握住了壶颈。
这一下有心算无心,杨宜知随手而为,厉白薇却是展露了武功,占了上风。
杨宜知的小巧功夫并不擅长,又见厉白薇先一步得手,酒壶虽不小,争夺起来难
免有所触碰,男女之间逾矩不太好看。他也不再抢,笑道:「厉大总管这是何意?
莫非以为杨某酒量不济?」
「哈哈哈,岂敢,岂敢,昆仑高足,若是些许水酒就力不从心,岂非浪得虚
名?」厉白薇弹开壶盖,道:「火虎堂虽是小门小户,在下既为大总管,也不敢
丢了自家颜面。在下来前杨三爷就先喝了一壶,这一壶不过是追平杨三爷,不敢
占这个便宜而已。杨三爷放心,好酒有的是,莫说一位杨三爷,再来一百位,火
虎堂也照样供得上。」
看她长鲸吸水般将一壶酒倒进嘴里,杨宜知嘿嘿一笑,这一段话说得处处机
锋,还暗含着警告之意。他不慌不忙,来镇海城之前,比这里敌意更强十倍的阵
仗都见过,厉白薇至少好酒好肉供着,还陪自己喝酒,已算得客气的了。
「杨某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厉大总管盛情太过,好叫人惭愧。」杨宜
知被勾起酒虫,也有一较高下之心,道:「人微言轻,但是杨某既奉命而来,不
得不硬起头皮撑着面子,不给昆仑丢人。从这一点而言,为难之处倒与厉大总管
有异曲同工之妙。」
「唉,听说总有些不开眼的鼠辈妄图螳臂当车。杨三爷与吴掌门情同手足,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俗话说打狗还需看主人呢,不给杨三爷面子,岂不是不给吴
掌门面子?利令智昏,杨三爷也莫要和他们太过计较,以免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五壶酒灌进肚子,任你天大的酒量也不免有些头昏。而随便两位素未谋面的人只
要干了五壶酒,就好像是过命交情的兄弟。厉白薇面颊泛起红晕,眼神里媚意四
射,说话也颠三倒四地不客气起来。
杨宜知也是酒国高手,知道酒量好的人都这样,看着像是醉了,可是还能喝
很多,很久。他微微一笑道:「若是什么事情都要置气,杨某怕已经入了土。厉
大总管放心,杨某虽然眼力界不怎么样,是决计不敢不给冯堂主面子。」
又有二十壶酒乘上,两人唇枪舌剑间,不多时二十壶酒又空。第一壶喝着是
烈酒,第二壶就淡了许多,等到第五壶开始,每一壶都像是水,一喝就喝到华灯
初上。
「不喝了,不喝了,杨兄好酒量,在下认输就是……」厉白薇大着舌头,酡
红着脸,目光都已发直,摇摇晃晃地起身,一个趔趄跌在杨宜知怀里,却拉着他
的手道:「走,走,镇海虽比不得紫陵,也有花花世界好地方,在下带杨兄去,
看谁敢不给面子。」
「厉大总管过谦,分明是杨某先喝不动了……」杨宜知也打着酒嗝,顺势一
把揽住厉白薇,又相互搀扶着起身,踉踉跄跄地下楼一同上了马车。
街市燃起了灯火,点点像是漫天的星辰。马车里的布置一样极尽奢华,不仅
有流云般舒适的软塌,甚至还有几样蔬果糕点,一坛美酒。
「为什么不骑马?马车……杨某都不知道多久没坐过……坐马车……学武之
人坐马车……像什么话……」
杨宜知醉眼惺忪,挣扎着又想起身,却被厉白薇一把拉住,踉跄间两人一同
倒在软榻上。厉白薇笑得轻浮,道:「学武之人也要享受,妾身想请三爷再喝几
杯,在这里正好。」
她一手夹着两杯酒,一手却若有若无地刮着杨宜知的臂膀。杨宜知挥了挥手,
像驱赶一只苍蝇道:「喝酒何必出来……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好兄弟,好
朋友,有话就直说……」
「的确没那么简单,妾身有意,三爷难道不动心?」她身躯挨了上来,被甩
开的手臂像是游鱼一样滑进杨宜知的衣襟,但绝没有一条游鱼像她的身体一样滑,
一样软。
「动心?动心……当然也动心了……」杨宜知的目中泛起淫光。厉白薇虽算
不上美丽,但是自有魅力,且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主动献身,一般的男子都会有
兴趣试一试。
「那三爷还在等什么?三爷看,这辆马车是不是安排得极好?」厉白薇喘着
粗气,身躯已和杨宜知挤得紧紧的,手掌向裆下滑去。
「当然要等等,不好。」杨宜知忽然抓住厉白薇的手腕阻止她的进一步动作,
手臂发力一振,将她震了出去。
砰地一声,厉白薇撞上车厢,后背吃痛间一阵诧异,又是一阵恨意一闪而过。
她沉下了脸道:「杨三爷什么意思?莫非不给这个面子?」
「没什么意思,倒想问问厉大总管是什么意思?」杨宜知一瞬间酒醒了过来,
冷笑着道:「厉大总管莫不是真看上了杨某吧?」
「杨三爷莫非以为还有旁的?不怕告诉三爷一句,在镇海城里,厉某想要得
到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厉白薇的冷笑比起杨宜知的更加阴郁而渗人,道:
「厉某从来不喜勉强,难道三爷真的不想试一试?」
她冷笑着起身,发红的目光看着杨宜知像是志在必得的猎物,挺直着身姿一
边解着衣扣,一边道:「久闻杨三爷男女通吃,想必漂亮的姑娘玩过不少,俊俏
的后生也没少吃。不知杨三爷看人家怎么样?真的没有兴趣吗?」
衣衫脱落,连杨宜知都像是吓得呆了,下颌几乎都掉到地上。只见浑身赤裸
的厉白薇有一对酥胸,纤细的腰肢,已经湿漉漉的外翻花肉,可是胯间居然也有
一根半大不大的硬翘阳物……
杨宜知亲耳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对于吴征而言,厉白薇敢在他面前赤
身裸体,吴征很可能会暴起一掌将她拍死。但是对于杨宜知,这样的人就是难以
抵挡的诱惑。
「怎么样?杨三爷还没有兴趣吗?」厉白薇带着自信又得意的笑容爬近,似
乎吃准了杨宜知的软肋,胸有成竹。
「有!」杨宜知的喉结再度滚动,喃喃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赫赫声
名的厉大总管居然是雌雄同体的阴阳人……」
「不错。」厉白薇不以为忤,重重地喘息道:「厉某与杨三爷一样,后生姑
娘都吃,不正好是天生的一对?这里不就是天作之合?」
「不错,不错……」厉白薇已几乎靠在身上,杨宜知喃喃间忽然又手臂一震,
将她震开。
厉白薇的脸色彻底变了,她不明白当手到擒来的猎物为何会忽然脱手。错愕
间只听杨宜知道:「厉大总管对杨某这么有兴趣,这么了解,自打来了镇海城就
一路投杨某所好,不知所为何事?」
牙关紧咬与捏紧了拳头的咯咯声响起,厉白薇咬牙切齿,目中怨毒之意大盛
道:「自打杨三爷来了镇海城,厉某可有害过你?莫非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有。」杨宜知其实满腹狐疑,他至今想不通厉白薇的用意。
门派间的争端时不时会见血,但以昆仑派的实力,火虎堂得罪不起。杨宜知
来镇海城或许会吃瘪,但不至有性命之忧。厉白薇就算是直接认了怂要结好昆仑
派,也太过热情了些。何况杨宜知根本就不信这等杀出一条血路的草莽豪杰,会
坐镇主场地利之势还主动认输。否则厉白薇话里话外地机锋暗藏让人不舒服,又
是何意?
「呵!」厉白薇冷哼一声,起身穿好衣物,又从袖中取了条丝巾,在小几上
的杯中一抹,斟了一杯酒,砰地放下酒坛,一肚子怨气似地无视了杨宜知,举杯
就往口中倒去。
「啊……」
酒刚入口,街上一阵惨厉的呼声忽然响起。两人都没有管闲事的心思,厉白
薇没好气地揭开窗帘,只见街角巷口阴影里一人像抽去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倒下。
另一人则转身疾奔,眼看要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
「砰。」杨宜知浑身剧震之下,像只疯虎一样暴起,直接撞碎了车厢朝街角
巷口处扑去。
他双目赤红瞪得有若铜铃,狂呼着止步,使尽全力地狂奔。人影仿佛有一种
特殊的魔力,直接让他陷入癫狂之境。
凶手并未因他的狂呼而止步,杨宜知冲进巷口,掠过到底垂死的人影身旁,
凶手已然失去了踪迹。他闷吼两声跃上院墙,巡山猛虎般来回寻找,始终一无所
获。杨宜知大是懊恼方才太过冲动,若是悄悄地靠近,或许未必惊吓了人影,也
有得手的可能。
越想越悔,越想越恨,胸口更是闷着一团烈火与滔天的疑云:「是不是他?
是不是他?不可能……怎么可能……可是……我怎会看错?」
杨宜知怒狮般返回已停在道边的马车,掀开车帘,只见厉白薇一翻眼皮,冷
冷地哼了一声不理不睬,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杨宜知喝道:「我要喝酒!」
他一把举起酒坛往口中就倒,倒得口角与虬须上全是流出的酒水,不知是想
喝酒,还是想用酒浇得自己清醒些,冷静些。可是半坛酒倒出,就感头中一阵天
旋地转,手足酸软,他甚至拿不住酒坛惊愕地倒地,瞪着厉白薇道:「你……你
……」
「你放心,厉某不想害你性命,只不过有人要你消失三天而已。」厉白薇阴
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杨宜知却已感到眼皮有千钧之重,就此沉沉睡去。
「昆仑弟子,名不虚传!」厉白薇从车窗将剩下的酒水倒向长街,马车嘚嘚
哒哒,也消失在阴影中……
杨宜知醒来的时候,月光正从窗棱外洒落。他扶着欲裂的脑门起身,不大的
小屋只有他一人而已,桌上倒有三样小菜,一盆清粥,甚至还有一壶酒。杨宜知
饥肠辘辘,当下也顾不得有毒没毒,端起清粥狼吞虎咽起来。
月朗星稀,许是屋子在城中偏僻处,连打更声都听不见,倒有些来来往往的
匆匆脚步声。杨宜知歇了片刻,忆起厉白薇在他昏迷前的话语,当下就决定先离
开此地再说。
这间屋子定然是厉白薇带他来的,酒中下了迷药,醒来的时辰厉白薇也不会
不知,左右或许都盯梢的人。自己的轻功算不得出众,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去恐怕
不易。杨宜知灵机一动,趁着夜色大喇喇地打开了屋门走向街道。
屋外都是脚步匆匆之声,大半夜不知为何这里有这么多人,但是显然是个隐
藏身形的好办法。大隐隐于市,只要混如人群中,天色未明之际想找出个人来并
不容易。
他一开屋门便知得计,想不到这里是一处集市。大半夜的人流涌动,正是每
半月一回的赶圩日子。运着货物的百姓早早来此抢得一处好摊位,但夜深人静又
不敢嘈杂叫喊,以免影响了安歇的人们。满街的人影憧憧,谁又能找得着自己?
但他刚走了两步,与他擦身而过的挑夫就惊得大叫起来,慌慌张张地扔下肩
上扁担,见鬼似地指着杨宜知踉跄后退。似是借着月光确认了杨宜知的模样,脚
下一个拌蒜倒在地上,已然吓破了胆子夺路而逃。呼喊声在竟也里犹如鬼哭。
突然的变故让近百双眼睛转向杨宜知,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里有些交头接
耳,有些瞪大了眼睛,俄而便慌乱起来。寂静的夜一瞬间鸡飞狗跳,有些高喊着
抓贼,有些躲得远远的,有几个胆子大,块头也大的汉子结伴走了上来,对着杨
宜知虎视眈眈。
杨宜知皱了皱眉,情知不妙,刚欲施展轻功,又想此刻已落入圈套,八成就
在等着他逃跑正巧栽赃。厉白薇曾说有人要他消失三天,可不就为了陷害他么?
杨宜知暗思火虎堂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真敢向自己下狠手,又觉一张弥天大网
正向自己罩来,镇海城之内已无立锥之地。
他暗叹一声,索性就地等待。自从那条人影出现之后,他不仅心神不宁,更
方寸大乱。厉白薇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事,他始终保持警惕,人影一出现他就毛
躁地喝了一坛子酒。那坛酒厉白薇第一次喝之前用帕子擦过酒杯,显然解药就在
帕子中。第二次喝正是自己大乱之时,只看见她喝了杯中酒,自己就举起了酒坛。
不知道这些人准备给自己扣多大的一顶帽子?杨宜知暗暗担忧,也不知道这
些人是冲着杨家来的,还是冲着昆仑派来的,若是牵扯了昆仑派,可万万莫要拖
了吴征下水。
骚动很快引来了官差,其中一人狐疑地看了杨宜知几眼,又掏出张盖着官印
的画影图形比对了片刻,便厉声道:「镇海府衙缉拿要犯,杨宜知,还不速速束
手就擒。」
「我犯了什么罪?」杨宜知不躲不闪,但仍然双手后背冷冷道:「敢问一句
捕快大人,罪名是你给我定的么?这么快就证据确凿?」
「五条人命,人证物证俱在。」捕快面上一红,强硬道:「太守大人下了全
城通缉,也自会亲自审你!」
「本人行得正做得直,可没做半点坏事。我跟你回去。」杨宜知心中一叹,
任由捕快给他上了镣铐枷锁。
杨宜知被带回了府衙,太守庞子安不管天光尚未放亮便急急升了堂。到了他
这等职位,自会知道杨宜知背后的昆仑派在朝中,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如何。庞
太守不敢造次,拍了惊堂木之后问道:「杨宜知,这三日你身在何处?」
「庞太守,小人来镇海城之后,当天晚间便被算计昏迷,至方才刚刚苏醒,
甚至不知过了几日,更不知身在何方?」
「可有人证?」
「有,火虎堂大总管厉白薇便是人证。小人当晚正是被厉白薇以迷药麻翻,
请大人传厉白薇作证。」
「杨宜知,本官劝诫你一句,公堂之上不得胡言乱语,你想清楚了再答。」
「小人句句属实,并无半句虚言。」
「来人,传火虎堂车夫!」
车夫就是当夜赶马车的人,他一见杨宜知便戟指怒骂:「大人,是他,就是
他!就是他对厉大总管下的毒手!」
车夫扑了上来声泪俱下,对着杨宜知拳脚相加。杨宜知闭着眼忍耐,握紧的
双拳终又放下,看来这一回真的一头撞进了网里。他不用猜都想得到,车夫会说
他喝了酒凶性大发,对厉白薇起了歹念。厉白薇抵死不从,他就下了毒手。
猜测一致,却又不一样。杨宜知万万没有想到,不仅厉白薇「受伤」的帽子
扣到了他的头上,连街角的命案也是他干的。
「这人来时彬彬有礼,喝了酒后就成了一个畜生。在马车里就对厉大总管动
手动脚,古大侠路见不平数落了他两句,这人就起了杀心,在南溪街口长平巷一
带借口出恭,结果偷袭古大侠害了他性命。返回之后又对厉大总管用强,厉大总
管不肯,他就暴起伤人,若不是周围人多,厉大总管一定已被他害了。可怜厉大
总管拿他当朋友,一片好心招待,居然被他打得现在都起不来……」
「不错,就是这人!」公堂外又响起了泣血般的喊声:「昨天夜里,小婿正
是死在他的重拳之下,小老儿看得清清楚楚,请太守大人做主……」
一连五桩命案,有凶性大发杀人的,有色心大起逼奸不成杀人的,每一位都
是镇海城左近的江湖人物。人证俱在,物证也算得上有理。
杨宜知百口莫辩,庞太守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杨宜知合上了眼道:「这五件命案,一件伤人案,小人一件都不认。」自此
就闭上了嘴,一言不发。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几乎已无法自证清白。最好的办
法就是闭嘴,以免一时不查说错了话。
但是人证物证俱在,众怒之下庞太守也不能放人。命案都在当地的豪族里发
生,这些人当然说不上盛国顶尖权贵,却都是一方地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杨宜
知被下了狱,命案正在彻查。死者的致命伤每一处都是杨宜知的武功特点,几乎
已成了铁案……
「宜知昏迷之前,那个厉白薇说出目的,岂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了?」吴征听
完了事情前后,对此尤为疑惑:「借由宜知之口告诉我,是不是?」
「主人英明,杨爷也是这么判断的。」邵承安道:「属下想来想去也只有这
个目的。杨爷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属下禀报主人万万莫要轻易在镇海城现身。那
些人的目的正是引诱主人前往镇海城。」
「嗯,我知道了。宜知的案子怎么样了?」
「人证物证俱全,杨爷又全然无法自证。庞太守就算有心帮忙,也顶不了多
久。若是案子定下去,于昆仑派声名大大有损。」
「简直一举多得,厉白薇这个人还挺有手段!」吴征沉着脸道:「无法自证,
也就是说找不出真凶,也就无法替宜知翻案,这案子迟早坐实。」
「是……」
「那个人影是谁?」
「杨爷不肯说。」
「嗯?」吴征皱了皱眉,杨宜知连邵承安都不肯说,那就是只愿意对吴征说
了。而且他还未必能断定,心中一定十分疑惑。
「宜知习惯孤身探路,一显胆色。厉白薇不仅对他了若指掌,一路投其所好,
下手还那么狠,背后一定有人撑腰!」吴征以手指敲击着马鞍,沉吟一阵,问道
:「章大娘到哪儿了?」
「依主人的吩咐,大娘已去到金山寺。」
「很好。于右峥!」
「在!」
「你点二百人,明日起三人一组进发镇海城,就到……定山集合吧。」
「是。」
「镇海城,金山寺,火虎堂……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牛鬼蛇神在兴风作浪!」
春末夏初是猎狐的好时节,要引狐出洞就得有诱饵。诱饵已在镇海城,就不
知背后的人里,谁是狐狸,谁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