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故事，当兵时的故事，因为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人命已经不可挽回了。我们只能做还能做的事，所以我没把他叫抗洪。
二OO二年的那一场雨-１
2002-6-12 18:14:XX PM 大雨
班头气急败坏了,冲着连指大声嚷嚷:"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2002-6-13 05:00:00 AM 大雨
东风141的发动机声把一楼兵全部惊醒...我们站在窗前,默默注视车队转过墙角,在视线里消失.
连头回到屋,跃入眼帘的是七封请战书.
2002-6-21 21:18:XX PM 大雨
班头人还没进屋,就大声命令:"四班集合!"
2002-6-22 05:00:00 AM 大雨
再一次听到东风141的引擎声,这一次,是我们坐在车厢里.
连头回到屋,打开抽屉,里面,是四十封遗书.
雨在下.........
坐在卡车的后厢,看着后面仿佛无尽的车队,半路上,我们和舟桥部队汇合了.
车轮后,是一路高扬的军歌.
2003-6-23 05:00:00 AM 大雨
山路在蜿蜒,上不见天,下不见底.自从前一天中午的休息以后,车队终于又停下了.
我们在等待,有两台车失去了踪影.
指挥员心急如焚,一次次看着手表......被雨水冲刷了近半月的盘山公路.以经没有安全可言了.路上,我们亲眼看到了半山下摔毁的中巴车.
每个人都在等.
终于,绿色的影子在远处出现了......一辆舟桥,一辆防侦.
舟桥车的右半边车头完全墙毁了,为了不掉到山崖,司机拼命打右向.
小车的人全身是伤,左前轮碾上了暗夜中落在车前的山石......又是一伙命不该绝的.
雨,还在下.
后来我问这个开小车的战友,怕吗?
他看了我半天,问,那你呢?
2002-6-23 18:41:XX AM 大雨
车队还在盘山公路上进行.
我们散在车厢里,昏昏沉沉.
猛的一个急刹车,我们在车里像炒锅里的豆子没一个不滚的.于是大骂.
紧接着一声巨响打断了我们.下车,车前是轿车一样大小的岩石.
后来无数次想起,如果不是前面的车打出的紧急停车信号,也许我的的小命就停留在那一秒.
二OO二年的那一场雨-２
经过三天两夜的行军，我们到了。。。。。。
这个饱受洪水摧残的城市。
安康，这个城市的名称曾经被寄宇多少对幸福生活的向往。1986年，正是在这里，汉江水无情肆虐，整个城市一片汪洋。
《陕南的天，中国的天》这一篇小说，是我上中学是读到的，只是没有想到，若干年以后，我会踏足这个城市，而我之所以来，也是因为洪水。。。。。。
命运，你和我开了怎样的玩笑。
我们进入了市区，宽阔的马路上毫无生气，只有稀稀寥寥的行人就如同末日的前夕一般更显凄凉。
这次的受灾地区，在城市的上游，一个叫紫阳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洪水冲毁了农田，冲毁了林场，带来了死亡，卷走了希望。
三个乡村灭门绝户，在地图上被抹杀。
十一口人的家族，除一人在外打工。。。。。。也只剩下这一个了。
我们的任务，是拦截随洪水而下的漂浮物，确保电站大坝的安全，如果大坝受损，现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城市，将蒙受灭顶子灾。
在舟桥加起拦截带以后，任务改为打捞。清理江面。
我们防化分队的任务，则是我们的本行－－消毒。为了净化城市及其下游的用水。
我们同时也知道，当晚，将有一个武警中队赶到，而一个济南军区开来的舟桥团，也在火速靠拢。
安溪，岚西，流水，这三个地名，我从第一次听说，便深深印入了我的记忆。
过了这么多年，除了受灾的群众，救灾的我们，还有谁的记忆里存在二００二年夏天陕南天空的这一场大雨，记得在这场洪水中不幸罹难的灵魂。
第一天，１２：２０ ＰＭ
我们到了！
车队停止了行进，我们全部下了车，活动几天来被卡车颠散了架的筋骨。一路大雨，我们在车上就经历了“洪灾”，汽车营调派的卡车顶蓬不密实，让我们倒了大霉。
吃过中饭，舟桥兵们上工了，我们站在江边，看一块块舟桥的箱体被滑入水中，慢慢的接在一块，和对岸的民船对接。形成一条横栏江上的索，而明天，那十五公里长的漂浮带，就要到了。
二OO二年的那一场雨-３（2008-5-18）
这是一个叫岚溪的地方，我们的营地就驻扎在这个乡的一所小学。这个小学，在一个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岛的地方。
现在想，这个岛，估且就叫岛吧。记忆中最深的就是长长的台阶，上山的台阶，没有拦杆。
因为洪水的污染，我们的饮用水，全是从安康一船船拉来的矿泉水。我不知道该用奢侈还是贫乏来形容，我们喝的是矿泉水，洗脸、刷牙全是矿泉水，就连有时候在船上煮方便面也是用矿泉水，方便面也是从安康用船运来的。但是，我们也没有水做更多的事，比如，洗衣服。我们的所有的补给都是船拉来的。
第二天。上午。雨
下到这一天，雨仍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们站在舟桥和民船绞成的拦截线上，看从上游缓缓压近的黑色，沉重的黑色。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通报上说的十五公里是什么景象，只是这三百米宽的江面全是黑色。
也许它本身并不是黑色，但流淌在我记忆中的，就是黑色，浓的化不开的黑色。带着腐臭与罹难亡魂的不甘。
因为风向的改变，它并没有对拦截带造成太大的冲击。仅仅冲击了军人视线。
在这片死亡的黑色中，我看到了被冲成碎片的树木，冲成碎片的桌子，冲成碎片窗棱，床，椅子，房子的梁，所有和人有关的可以在水中漂浮的东西，鞋，还有。。。。
很长时间，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这黑色。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随着时间我渐渐忘记了那黑色中的很多东西，那连绵不绝的黑色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个整体，就是黑。无尽的黑。
后来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十五公里。
又何止十五公里。
第三天。
七点半，我们各自上船。
前一天的下午我们领取的干粉喷雾器和漂白粉。我们防化兵的任务就是消毒。用这一点点白色去摭盖那一片黑。
船，在向上游蠕动。
不是移动，是蠕动。船的叶桨承受不了漂浮物的撞击。在我们向当天任务的地点蠕动的过程中我们手执竹杆尽量拨开横在船前的障碍。
我看到了鞋，很多的鞋。。。。。。。
我想到了这些鞋的主人，想他们是否逃过了这一场灾难。
我站在船头，手持竹杆。
周围的切，就像是亡灵的坟场。
一只鞋在竹杆下翻了过来，里面不是空的。我可以看到里面的脚。。。。。。。我有时在想，这一幕，当时我是否真的看到了。
如同我不确定，在拨开那一丛乱草一样的黑色时，我是否看到了有腐肉一样的东西沉了下去。
只是当时我强烈的想吐。
那一天，消毒的地方，叫安西。
安西，安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认为是这两个字。我也不知道那些黑色中的亡魂，什么时候能够安息。
二OO二年的那一场雨-４（2008-5-19）
和所有人想像中的抗洪不一样。日复一日，我们每天的生活简单麻木。
早上六点起床，吃早饭，带着装具和中午饭下山，上船；消毒，吃中饭，消毒，下船，上山；八点多下船，上山，吃晚饭，睡觉。
于是我们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船上，上午，我们从岚溪出发上行，下午，沿着上午的路返回营地。
每在陪在我们身侧的就是那浓的化不开的黑色。
第三天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五支队的武警。
第四天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济南开来的舟桥团。
于是在这小小的地方，聚集了两千人的部队。
日子是枯燥的。在知道没有生命危险后每个人仿佛也失去了来时的斗志。时间在继续着。
第二天的时候刚上船，不适应，在船上那叫一个晃。过了几天，在船上不晃了，改成下船晃。在船上不晃，一下船整个世界都在转。
上山的那一行小路，走在上头，整个山都在晃悠。
睡着了都在晃。于是我们说，NND，这辈子的船就在这几天坐完了。
随着打捞部队的工作进行，水中的人畜尸体基本被打捞完了。于是在一天天的见证中我们渐渐变的麻木。
其间和武警的接触倒是起了几个小插曲。
有一回，返程的时候，一船的武警拉我们的歌。我们没搭理他们，他们一船三四十号子人，我们一条船上七八个鸟，我在的这条船上最大的是营副，他说，不理他们。于是我们任由那一船的武警叫着号子起颠过去。后来营副说，NND。老子们累的要死，这帮龟儿还得的不行。于是这就导致了第二件事。
过了两天，武警的指挥船在流水镇外叶桨断了，搁水里头了。在我们工兵头头的啜合下，我们三条船加满料悄悄滴包围了那条指挥船，开足风门一顿狂喷，直接喷的那上头的人不敢露头。完了我们营头说，叫你们得（de,四声）色。
喷漂白粉不是轻松的事，那东西闻一口就呛得不行，我们一天要泡那东西超过十个小时，最后回撤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染上了呼吸道的炎症，皮肤也好不到哪去，全是小片小片的水泡。手全部不同呈度的被腐蚀了。
再就救生衣，那玩艺儿在那个时节晒着太阳穿就是跟自个过不去，俩字，狂热。
等过了几天，水稍清了一点，我们都在回程时扒掉衣服，直接系在船上，任由船拖着在水里漂就指着江水当洗衣机用。不洗不行，第二天穿不了，跟铠甲似的能立在地面上。
二OO二年的那一场雨-5（2008-5-20）
这几天睡不实。
总是在梦中回到那一片水泽，然后被那无边的黑色惊醒。
几天，十几天，日子就在麻木中不紧不慢的过着。
岚溪，安西，流水。
每天我们简单的做着前一天的重复。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悲壮的故事，我们就是普通的军人，每天在船上，给江水消毒。
每天，水面上的黑色都在变的稀薄,而我们知道，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中，它只会变得更加沉重，因为它承载了太多的悲伤。
我们出发的时候，营长说，要让兄弟部队看看我们防化营的势气。
我们连头说，防侦连的兵，就要象狼一样嗷嗷叫。
于是我们就像狼一样嗷嗷叫。
我们在这个营地的只有四十号子人，他们工兵团舟桥营有两百号。但我们就是比他们牛，我们一集合二三十号子人的歌声番号就砸得他们抬不起头。他们的指挥，工兵团的政委，气得隔三岔五的早点名，骂得那拨好汉见了我们就眼冒绿光。
我们的老大，营副说，兄弟们，就这么整！格老子滴！
星期六在南山，又听见了远处传来部队跑操的号子声。
我侧耳倾听，压抑心中的激动。然后，眼睛被风迷湿了。
我的兄弟们啊，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那时的荣光吗？
也有郁闷的时候。
当任务到了第二周的时候，我们回程的时候看到了很奇怪的事儿，无论是五支队的还是舟桥的，回上回程的时候都没有把船上打捞上来的东西卸掉。
回头才知道，下一天有“领导”要来。于是这一天所有的打捞部队所有的人都收到了这样的命令，只捞大块的，装满船就回航。首长要看这个。
于是我们晚上回航以后就看到了一条条装满的船。
我们站在岸边，冷眼看着。班头哼了一声。营头瞪他一眼，吐了口吐沫，说：“回！”
那是我们除了到在的第一天外心最压抑的一天。
二OO二年的那一场雨-6（2008-5-21）
时间，就那样一天天过去。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船每一天至少要打坏三片桨页。全是江里漂着的树木卡的。
现在，经过二千官兵的努力，江面以经恢复了清澈。只从江面上以经看不出经历了天灾。
水质检测的结果，江水已经恢复了到了洪水下泄前。洪水后的瘟疫，完全被控制了。我们的努力，收到了回报。
现在的消毒对我们来说，更象是例行公事。
和战友们谈起出发前写的请战书和遗书，都觉得有点高炮打蚊子的感觉。想到来时路上的危险，自嘲的笑笑，总算没把遗书搞成笑话。
小镇的老乡是淳朴的。
我们有几次中午在流水镇休息，无论是饭馆还是理发店，对我们都很客气，结帐的时候老乡一看我们的军装，都说是招待我们，不收钱的，我们一再坚持，老乡们只是象征的收一点。
事隔多年，还记得老乡们和善的目光。那时的我们，真的感受到了鱼水的深情。
岚溪，是一个穷地方。
我和几个战友休息的时候下山游泳，路边住着一户老乡，一位大妈带着她的女儿，大妈招呼我们进去坐坐。
闲聊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两年前，山下有两个人落水，大妈的丈夫和儿子下水救人，结果四个人都没能活着上来。
环顾室内，没有电视，没有冰箱，唯有的电器就是电灯和收音机。
不要怀疑，中国有比这更贫穷的地方，所谓“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治安基本靠狗”的地方，也远没有成为历史。
我在外训拉练的路上，亲眼看到过一家人住在曾经认为是传说的窑洞中，你能明白什是家徒四壁吗？一家人所有的家当加在一起绝不超过十块钱，你信吗？
就在所谓六朝古都的地界内，有一个叫“土桥”的地方，那里的有人家只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冬天全家人挤在炕上，谁有事谁穿衣，你信吗？
大妈的女儿刚满十八，很漂亮，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片山水的灵秀。
现在回想我都觉得别扭，当大妈知道我们几个来自对她来说“很富饶”的江浙，直对我们说以后来这里找媳妇，大妈的话是当着女儿的面对我们说的。
生活，真的能将人逼到这样的地步。
走的时候，我们掏光了口袋。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那一家，我们觉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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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二年的那一场雨-尾声（2008-5-23）
随着江面漂浮物的清理完毕，江水质检的合格，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该离开了。
执行任务的最后一天，我们船上，看汉江的风景，感受祖国江山的秀丽，感受这一方百姓的纯朴。
仅从江的两岸看，如果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水灾，也不会知道我们作做的一切。更不会想起这水里逝去的生命。
人的希望来自于遗忘，如果总是活在回忆中，那将是无尽的痛苦。
最后一天，我们回到安康市，在火车站帝旁的一处广场上列队，参加救灾结束的集会。我找不到词来准备的定义这么一个会，明显不是会议，也更不可能说是庆功，逝去的乡亲在看。我们无功可谈。
百名小学生捧起长卷，郎诵长诗。诉说他们的感情，诉说我们的离别。
童声很美，勾起我们这一段日子的回忆，流洒的汗水的日子，奋战的日日夜夜。
看着这些小学生，我们站的笔直，这些孩子，是希望。他们的双眼闪着泪光，是悲伤，更是坚强。
对于我们，我们不仅仅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也是完成了一次心灵的净化。我们没有一刻比那时更能体会军队，军人的价值。
所以这次四川地震发生后，我有着强烈的冲动，想去灾区，想再和战友一道，实现入伍时的誓言。这种感觉在知道自己的老部队接到任务出发后尤甚。
我的战友们，加油
［完结］
回忆就像一只永不停止的闹钟，让我无法入眠
［
说明：关于遗书，写了并不代表一定会怎么样，也不代表我们想死，我们只是用它来表示我们的绝心。从军五年，写了两次。
其实我的所谓遗书里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
[ 本帖最后由 ssTory 于 2008-5-23 15: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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